车窗外下起了蒙蒙的雨丝,夹带着一星半点的雪花,不紧不慢地飘洒着。
下了车,李华看了下时间,五点十分,她没像往常一样回到店里,今天,她要早早地去学前班接臭蛋。
一进家门,臭蛋就从妈妈的怀里挣脱下来,跑到奶奶跟前,甜甜地叫奶奶。郭奶奶听得脸上泛起了一朵花,急忙把蒸好的鸡蛋羹拿出来,滴上一滴香油。
趁着郭奶奶给臭蛋喂鸡蛋羹的当儿,李华系上围裙,准备做饭。
“妈,咱今儿个吃啥饭呀?我给咱做。”
“哎呀,没事,你别做,平时在店里面忙,回来就好好歇下,妈给做。”
“我倒还真的想吃妈您做的浆水面了。”
“好。”郭奶奶笑应着,擦了擦臭蛋油油的小嘴,便从媳妇手上接过围裙,风风火火做起饭来。每次李华一回家,郭奶奶就很有干劲,也开怀,想这屋里还是要有人啊,人是空间的灵魂木,要是没有人,房子再大也没有生气,死气沉沉的。
吃完饭,李华回店里去了,店里晚上要有人看门。郭奶奶不放心,心想媳妇一个妇道人家,以前儿子在时,两口子一起去多好。可偏偏自己的傻瓜儿子就想不开了呢?这日月过得好好的,他就算不为自己这把老骨头想,也该为两个孩子想想吧,孩子们正是需要爱的时候。想着想着,眼泪就要下来了,但她又把眼泪活活憋了回去,眼下,一切还得靠儿媳维持着。她还是家里的主心骨,她不能哭。
儿子是在河边出事的,那是一条非常有名的河,孕育了关中大平原,养育着在平原上生活着的人。郭奶奶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切都好好的,两口子感情很好,家里的生活过得安稳幸福,怎么就这样悄悄寻了短见呢。
儿子尸体被打捞上来的那天,郭奶奶和郭老汉赶到现场,郭老汉看到一张白布盖着的儿子的脚趾头被水泡得发白时,大喊一声“儿呀”,便倒头昏厥了过去,当下被送到了医院。郭奶奶强忍着剧痛,捂着胸口,把儿子接回家。
天黑沉沉的,一直在下雨,滴滴答答,云压得很低,压到人的心里,把人都要笼罩了。村里人纷纷来问候,李华哭得不成人样,好几次昏死过去。郭奶奶用温水摆了毛巾,给儿子把脸洗得干干净净,轻轻地擦,跟儿子小时候一样。她多少年没好好摸过儿子的脸了,自从儿子上了大学有了工作,是那么的有出息。
她仿佛感觉到儿子脸上还有温度,这温度有她的一部分。她拿出前所未有的刚强,安排着家里的事,但一滴眼泪都没流,直到村里人把儿子安妥好。她晓得,她是家里的主事人,不能哭得死去活来。儿媳妇给她烧了一碗蛋花汤,用勺子搅了搅,边搅边说:妈你想哭就哭出来,不要憋着了,你要好好的,家里现在离不开你。她这才“哇”的一声就哭开了,直哭到大半夜。
夜好黑,好漫长,好像永远也亮不了了,黑沉得厚重,像沧桑老人的悲伤和无奈。天亮了,她要去医院经管郭老汉,那两天都是侄女在医院照看,咋好意思一直麻烦人家娃呢,她穿好了衣服,挣扎着去了医院。大夫也找她谈了话,老汉一下受刺激太大,承受不住,血压升高,本来就有脑梗塞的毛病,以后一定得注意,不能摔跤,不能再受刺激。
她看到病床上躺着的老汉子,几天时间,头发差不多白完全了。她心里疼,又嗔怪,老汉子一辈子那么刚强,这下承受力咋还不如自己了呢。老汉子看她来了,勉强地揉了揉眼睛,用手撑起来坐下。这辈子没害过人,没想到老来落了个白发送黑发。眼下必须得忍住,商量商量媳妇以后的事,人家娃毕竟还年轻,如果人家愿意还是支持改嫁。至于自己两把老骨头,还能活几年,不行就去养老院,等哪天眼睛一闭,尸首让狗吃了也不知道。
他们把意思传达给了媳妇,媳妇态度很坚定,绝不改嫁。儿子生前与儿媳关系和睦感情深厚,是大学时自己谈下的。
郭老汉从医院回来后,过了几小半年,天天咳嗽,吃不下饭,东西到喉咙里咽不下去,去医院检查是瞎瞎病。郭老汉很坚决,不要做手术,花那钱干啥,这病就是谁得下了,也治不好,还不如把钱留下给娃娃以后上学用呢。人瘦成了干柴,吃不下饭,活活饿死了。临走前留下话:
“我看还是应该让媳妇改嫁的,娃娃还年轻,不能就这么守着了,咱也是做父母的人,媳妇跟闺女一样。还有咱这房子到时候肯定要拆迁,咱这辈子就盖了这一次房,但是要顺应局势,顺应国家要发展。我给你把思想工作做通,怕你想不开。咱一辈子,没红过脸,没吵过一句嘴,你跟了我也没享过啥福……”
眼下,立马就要拆迁了。郭奶奶看着自己当年亲手盖下的房子,心里还是舍不得。这房子是她和老汉子一辈子的心血,就是在这房子里,一家人幸福地生活着。如今儿子走了,老汉子走了,也没有啥留恋的了。但是她怕这房子拆了,过年过节,儿子老汉子回来了没有地方安身,找不到她住的地方。
拆迁迫在眉睫,拆迁合同已签,这两天就搬到村子不远处的一个小区。那是儿子在时买下的房,儿子一手看着装修,却一直没搬过去,前两天李华才打扫好。楼上的房客也前前后后搬走了。郭奶奶人好,少要了房客们一个季度的房钱,她觉得山里人在外面打工赚钱不容易。房客们热情得很,搬家那天纷纷来帮忙,人多力量大,给郭奶奶把家搬了。郭奶奶最后走的时候,在院子里站了好久。整个院子空落落的,没有了一点生机,房子没了人住就会有一种死气,她脑子里满是以前那个完整幸福的家庭,满是院子里曾经传出的欢声笑语。想着,一滴眼泪重重地砸在了她沧桑的脸上。
搬到了新家,她为孙子孙女精心布置好房间,挂上了以前的相片。她没再把老汉子和儿子的遗像继续摆在客厅中央的桌上,而是用布包起来放在自己房间,想的时候再拿出来看看。到了新家,要开始新的生活,眼下最重要的是让孩子们快乐成长。生活的创伤不应该让孩子们来承担的,让这份沉重的记忆就此封存吧。
长孙女周末从学校回来,对新家很满意。她常安慰奶奶,晚上非要和奶奶弟弟挤一起睡。小孙子对新环境感到很新奇,和姐姐玩得很开心。她给孩子们做了一大桌好吃的,婆孙们在一起很开心。看到孩子们这么快乐,郭奶奶心里舒畅了不少,长久以来压抑在心里的伤心都消失殆尽了。
她相信儿媳。心想,人呀,要有个良心,咱娃出事后,人家娃娃不弃不舍,一个人经营着化妆品店,啥事都是一个人操持着,自己又帮不上啥忙,人家娃娃还得操心自己这把老骨头。自己的娃不争气,不能一直苦了人家呀,她也盼望着儿媳李华能再找个人家,娃娃还年轻着呢,不能就这么耽搁下去。
晚上,她把两个孩子都陪着睡下后,就起来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她感觉不到凉,反而觉得地上有儿子的温度。
“妈,你怎么坐到地上,快起来呀!”李华不知什么时候开门进来了,来不及换上拖鞋就把婆婆扶起来。
“丫头和臭蛋都睡了,你没吃饭吧,我去给你做。”
“没事,妈你坐下,我吃过了,今天店里进了一批新货,刚忙完,在小区门口吃了一碗面。”
“哎,看把我娃年轻轻地就磨成啥了!”郭奶奶拉过李华,用苍老的手抚摸了她的脸颊。
“妈,您再不要这样说,您比我们谁都不容易,日子还得过呀。”说着,李华挨着婆婆坐得更近了。
房间里的空气慢慢凝固了,两个不幸的女人,坐在一起许久没说出话来,好像在相互体谅。
良久,李华打破了沉静:“妈……”她顿了好久,酝酿着一直以来说不出口的话。
“娃,有啥事,你就给我说,妈能承受得住。”郭奶奶的话已说得很明白,她在心里也一直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妈,从光辉走的那天起,我就决定将来一定不改嫁,把这个家撑起来,好好……奉养你们,教育孩子,可这样的日子确实很难熬,主要是精神上的折磨。”
“妈能理解你。也不能一直这样把你苦下去,你还年轻。你爸在的时候,我们就说过。” 郭奶奶笑着表示。儿子走后,她把李华看得更亲。她做的什么事,也从来不做干涉,对她相当尊重。
眼下,李华担心的是孩子能不能接受,改嫁出去后,婆婆该怎么办。这些她都想好了,以后一周回一次家照顾老人,孩子最爱奶奶就先跟着奶奶住,正好奶奶也不孤单,心情也会好起来。最实实在在的问题就是这次拆迁的赔偿,她也得为自己考虑一下,本来这里面就有自己的一份子,现在住的房就是自己和光辉一起买下的。想了半天,惆怅得怎么也说不出口。
郭奶奶是明白人,很快理解媳妇的心思,便主动提出怎么分配拆迁款:
“这次拆迁赔的三套房子,一套留给臭蛋,一套给丫头,一套给你做嫁妆,另外再加上一半的赔款,现在住的套房,我就暂时先住着,有一天我不在了,眼睛一闭也都是你们的。两个娃先跟着我住着,你能常常回来看看娃就很好,等娃大一些了,采取娃的自愿。”
“妈。你放心,不管怎样,你永远都是我的妈,娃娃都是我的亲骨肉,我舍不下。”李华听得瞬间泪滴到地上,回复道。
“我娃,不要流眼泪了,高高兴兴地,妈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郭奶奶说着,抹着老泪和李华抱在了一起。
第二天晚上李华住在了店里,没有回家。不过晚上店里多了一个男人,这在以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既然跟婆婆把话说开了,她眼下是要改嫁的人了,也不怕人嚼舌头根子了。
(编者附注:瞎瞎病,是关中民间对绝症的一种说法。陈忠实《白鹿原》中的秉德老汉和贾平凹《山本》中的史三海,都得了某种治不好的病,即瞎瞎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