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试穿了不下五十次的小礼服裙又一次套上,想像着有人从背后温柔地帮我把拉链拉上。好在胳膊比较长,自己拉上没有问题。几千块的衣服和几百的衣服的确不一样。针脚细密、缝合工整,胸口仅靠裁剪就呈现出起伏的花边。上身内侧自带胸托和垫片,即使下垂的胸部,也被挤出一道明显的乳沟。
我小心翼翼地坐到化妆台前,把看了很多遍的晚宴化妆教程又回忆了一下。粉底液、散粉、眉毛、眼影、眼线、假睫毛、鼻影、口红。四十分钟以后,镜子里面出现的那个女人大概就是我吧。我不能确定是漂亮了还是丑了,不过是不像我而已。
心跳有点儿加快,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不过就是个行业间的联谊活动,何必要如此激动和紧张。但是,这是一个要求穿着晚礼服的酒会。酒会、晚礼服,有各个公司的上层参加。这些是我三十五年来从未经历过的。
脸上泛起潮红,幸好被粉底和腮红遮住,只有自己能感受到微微的燥热。瞥了一眼早已从鞋柜里拿出来搭配礼服的高跟鞋,突然觉得颜色很不好看,式样也过于花哨。鞋子是一种偏灰的紫色,脚面是两根极细的带子,包裹脚跟的部位,有几片牛皮裁剪出的花瓣。在商场里挑选搭配礼服的鞋子时,一眼就看中了这款。与我平时穿的鞋子完全不同,精致细腻,像可以摆放在桌上欣赏的工艺品。
但现在看起来并不是这样,颜色不够高贵,旧恹恹的没有一点儿光泽。款式也过于少女,我提醒自己,我已经三十五岁了。我无奈地套上高跟鞋,果然不好看呀。如果今天不能穿的话,这双鞋子恐怕再没有机会走出房间的大门。我想扔掉它,也许我还需要扔掉很多东西,卡通图案的T恤、荧光色的首饰、破洞的牛仔裤……时尚杂志教导我们,放置了两年没有穿戴的东西,统统需要扔掉。
我可以不去参加酒会吗?我想瘫倒在床上放松一下,又怕把礼服弄出褶皱。我知道我会去,可是我没有鞋子。
酒会和想像中一样的富丽堂皇,不,也许更好。并不像电影里那样站立在那里,手捧酒杯和食物。那样会很尴尬,因为穿着露出肩膀和胸口的衣服时,会不知道如何站立。有长条形的桌子可以坐下吃东西或者休息,我更愿意坐着,至少可以藏住不合适的鞋子。
行业高层的简短演讲过后,大家在乐队轻柔的演奏中开始了自由随意的交谈和用餐。和同事们说了几句互相夸赞的客套话之后,大家各自散开,或者是故意甩开刚进公司不久的我。我默默地拿了一些食物和饮料,坐下开始吃东西。也有几个像我这样落单的家伙,但我们彼此并不对视,以免更加尴尬。
一点一点地吃掉盘子里的食物,喝掉饮料,时间大约过去了十五分钟。站起身想去第二次拿食物的时候,发现小腿软绵绵的。我这才意识到,刚拿的蓝紫色的饮料,应该含有酒精。刚才喝第一口的时候,觉得味道不太对劲,却又不好意思弃之不理就去换杯别的。
上大学的时候和同学喝过几次酒,知道自己酒量不行,以后也没什么机会喝酒。我晕乎乎地向餐台走,努力控制自己的腿,生怕让别人看出我已经醉了。
台上的弦乐四重奏正在演奏,是海顿的作品,带着故作的高贵,以及莫名的轻浮。我的脚步不自主地跟上节奏,像是被操控,被旋进一个光彩熠熠的玻璃球。
我微笑起来,并没有去取食物。我站进一个不引入注意的角落里,我看向四周,这间宴会厅真大啊,水晶吊灯在折射光芒,女人们的礼服全都反射着光芒。一只只闪亮的灯泡组成行业酒会的缩写,不断地闪烁变化。我听见与音乐揉杂在一起的交谈声和笑声,杯盘的碰撞声,再仔细听,还有女人裙摆摩擦大腿的声音。
被肖曾凡盯住的时候,我的身体正随着音乐的节奏或者是酒精的灼热摇摆着,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节拍,小声地哼着旋律。应该是满脸通红吧,又燥热又窘迫。想控制住身体的摇摆,似乎不能完全做到,总感觉还在微微的摇晃,或者是整间大厅在摇晃,空气在摇晃。
“你好。”肖曾凡对我微笑、靠近。
“你好。”我想装出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却似乎忍不住地微笑。他看起来那么干净平滑,窄窄的深色西装泛着幽蓝的微光,像火苗的尖尖,挺拔地站立在我身边,带着炙热的压迫感。
“我叫肖曾凡,传说中的程序员。”他笑起来,像钻出泥土的春笋,不动声色地有了变化。
“我叫陆歆,以前是会计,跟着老公调动工作到这里。刚到典沸投资行不久。”
一阵沉默,好在有背景音乐,不至冷场。
“这音乐真好听。”他说。
“嗯,海顿的《小夜曲》。”
“真厉害。”
“太著名了,应该算是常识。”我像给孩子上课的老师。
“你懂音乐吧?”肖曾凡问。
“以前学过钢琴,很久以前了。”我莫名地觉得害羞起来,低下头微笑。
“我就知道。”肖曾凡突然拉了一下我的手,“这么修长,又细又直。”
我吓得一哆嗦,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触碰,并且不是无意的。后来,肖曾凡和我说,那时候,他远远地看见我跟着音乐摇摆的样子,就不能控制地想要靠近,想触摸我。“你穿着灰蒙蒙的裙子、灰蒙蒙的鞋子,整个人都灰蒙蒙的。”
“灰蒙蒙?那是不是脏兮兮的意思?”我瞪着眼睛问他。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是……看起来像在雾里一样。”
刚毕业的理工科男生的话,大概都是这样词不达意吧。但是已经到了离不开这些话的地步。
那天酒会结束回到家里,老公躺在床上打着鼾。电视开着,里面放着足球赛。刚准备关电视,他一下子醒了,“好球!”他大喊一声。
“你到底是睡觉还是看啊?”
“看,曼联对切尔西啊。”他把滑下去的身体向上挪一挪,稍微坐直了些。
我去卫生间洗澡,镜子里看见自己浓妆艳抹不真实的样子,奇怪老公竟然没有发现。还有这身古怪的装扮,不是很古怪吗?它是礼服,不是衣服。就是说我现在没有穿衣服,可是他竟然没有发现。
我觉得出轨应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吧,只要小心,被抓住的几率微乎其微到只有电视剧里才会出现。我开车载着肖曾凡到市郊江边的农家乐吃饭,这里99.9%不会遇到熟人。我刚到这座城市,而老家在外地,刚毕业不久的肖曾凡也不认识这个城市里太多的人。
“约我吃饭,是不是因为在这里时间短,还没有朋友啊?”肖曾凡问。
“不是你约我的吗?”
“不是,是你问我晚上干什么的?”
“是你问我喜欢不喜欢吃江鲜的。”
“是你说你好像有点儿水土不服,胃口不好的。”
“是你说你有个方案过了,拿了笔奖金。”
“是你说最近天气不错啊。”
“是你说……你说……”
我们都忍不住笑起来。晚宴那天,互相留了电话,回家后立刻加了微信。聊了足足一个星期,完全没有重点,今天就像是到了该见面的时候,我们又见面了。
在整个吃饭的过程中我都像个孩子似的亢奋。开了车,没有碰一点儿酒。这次的相见还是那么愉悦,但不是因为酒精。看见什么都觉得那么好玩,那么美好。
“哇,你看,小杂鱼里有一只虾子,快看,还有一个这么小这么小的螺丝。好可爱。”我把挑出来的小螺丝用纸巾擦了擦,放在掌心里,伸到肖曾凡的眼前。
“看,虽然小,上面还有花纹呢,太精致了。”我的声音变得像日剧里的对白。
“真美。”肖曾凡垂下眼睑看了看,睫毛浓密挺直,在脸上留下阴影,“你的手真美。”
我缩回手,笑得不知所措。看见对面江堤上雾蒙蒙的灯光,像梦境一样不现实。
“等再暖和一点儿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坐到外面,看着江景,听着江水的声音,牵着你的手。”肖曾凡突兀地说。
真的,我觉得这话特别恶心。那么造作,可是又不自觉地心跳加快。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这样的话,即使是上大学时,即使是老公追我的时候也没有。看见电视剧里这样的台词,以为只是编剧的脑子出了问题,真实中不会出现。可现在就在耳边,一个挺帅气的小男孩儿在对我说。
吃完饭,我开车顺着江边兜了半个多小时,已经八点半了,我把车开到肖曾凡家楼下。
“我不知道和我合租的小子有没有回来,要不你和我上去看看?”
“不了,就算是加班,超过九点回去也不太好。”我一直微笑着,发现面对肖曾凡,根本收不住自己微笑的脸。
“你不是到了新公司嘛,新公司和原来不一样啊,要加班到很晚的。”肖曾凡依旧是个孩子。
“下车吧,小傻瓜。”我亲吻了一下肖曾凡的左脸颊,感觉着细细软软的小绒毛。
肖曾凡不情不愿地下了车,站在原地,看着我掉头、走远。
之后是过年,我们各自回了老家。我盼望肖曾凡能打电话给我,实际上更多的是害怕他会打给我。和老公二十四小时待在一起,没有办法听见肖曾凡的声音。微信聊天也是潦潦草草,简单写几个字。好在他乖巧地没有打过一次电话,好在表面欢乐祥和,内心焦躁不安的假期很快过去。一上班,我们迫不及待地又见了一面。
“把车开到那里。”肖曾凡指着前面的一片树林说。
车还没停好,他的手已经摸向我的脖子,想往里伸。
“不行不行。”我躲闪开来。“会有人过来的。”一来我确实担心有人过来,二来我对自己哺乳过后下垂的胸部充满自卑。
肖曾凡和我在车里近似扭打起来,我一直在反抗,并不是半推半就地敷衍,我真的不愿意。树林里并不安全,过往车辆的灯光,每隔几秒扫射进车内,从马路走进树林也不过两三分钟。不行,这里绝对不行。
之后我才发现,出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是说真正意义上的出轨。肖曾凡无奈地把脸别向窗外。我对自己也非常失望。
“去开房间吧。”肖曾凡说。
“不行,开房都要登记身份证的,会有记录,一查就能查出来。”
“用我的身份证,”肖曾凡满脸期待地说,“我先开好房,然后我们分头进去,不会有事的。”
“不行,酒店都有摄像头,会拍下来的。如果要查还是能查到。”
“你胆子怎么那么小啊。”肖曾凡气鼓鼓地又把头扭向窗外。
送他回去的一路上,我提心吊胆,那么害怕他从此以后再也不理我了。我想要他,却迈不出那决定性的一步。
肖曾凡下车的前一秒说,“下次我请你吃日料。”依旧带着气鼓鼓的语气。
“在哪里?”
“不在市区啦,”他挤压着嗓音说,“很偏僻的地方。”肖曾凡推上车门,头也不回地走进小区。没有看着我掉头、走远。
这天和老公一起去家门口的超市买生活用品,大米、鸡蛋、卷纸、垃圾袋等等。整包的卷纸放在货架的最上层,我踮起脚尖伸手去够,指尖触碰到却还是拿不下来。老公从我身后,一使劲拽下一包,放入超市购物车内。就在卷纸被拽下的一瞬间,我发现墙角上安装着一只摄像头。从摄像头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刚才的那一幕吧。高大的老公帮着娇小的妻子,从货架上拿下一包卷纸。应该是温馨的画面吗?我想像着,如果是肖曾凡高高瘦瘦的身体伫立在我身后,环抱着我,帮我取下一包卷纸。那样会是一副多美的画面啊。为什么觉得在这画面里不应该出现老公,而应该是肖曾凡,我完全说不清楚。我如此想念他,随时随地产生出想要拥抱他的渴望。这种身体的渴望只针对肖曾凡,老公无法给予,甚至觉得不愿意被老公触碰,就像刚才他在我身后帮我够卷纸的举动,让我很不自在。
要买的东西全部放入购物车后,老公说,“你去结账,我去白酒柜台看看,好了你喊我。”我推着购物车去了收银台。
因为是家门口的社区店,经常来买东西,和店里的工作人员都很熟识。
“这条丝巾真好看啊,衬得气色超好。”收银员一边扫码一边和我闲聊。
“谢谢,刚买的,我也觉得这个颜色特别衬皮肤。”我随口应着。
“哎,那天我在西圩路看到你的哎,去有事的啊?”收银员问。
西圩路?那是和肖曾凡吃日料的地方。我浑身一下子绷紧,她看到我和肖曾凡了?“嗯,去有点儿事。”我胡乱地回答。
“我家就住那附近。”收银员说。
“哦,那你上班挺远的呀。”
“是啊,每天六点多点儿就要起床了。”
我暗暗松了口气,也许她不是想说看见我偷情之类,只是抱怨一下上班很远。
“那真是够辛苦的。”我接过她的话。
看着远处老公在看白酒的背影,心有余悸。如果刚才他在我旁边,听到收银员说在城西看见我。他会不会问我为什么去城西?如果问的话我要怎么回答?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我该说什么慌才能蒙混过关?以后一定要更加小心啊,各种理由、借口、谎言也要提前准备好,我暗自告诫自己。
经过上次收银员的事,每次约会我都更加小心翼翼。平均下来,我和肖曾凡大约半个月见一次面。我觉得这样的频率不太容易被老公发现。约会的内容不外吃饭和看电影。看电影的时候,我坚持坐在车里,等电影开场几分钟后再进去。灯已经熄灭,而且开始都是广告,对电影没有一点儿影响。这样多好。
混乱的科幻电影,即是与第一部有关联的前传,每个角色又都有着长串拗口的名字,没看一会儿就放弃了动脑筋思考情节的劳累。我偷偷扭头去看肖曾凡,他真好看。鼻子直挺挺的,皮肤也光洁到可以反射大屏幕的光。他猛地扭过头,一下子捉住我看他的目光。我没有办法躲闪他的视线,像是被使了魔法般一直凝视着他。我在心里挣扎,不能被他这样盯住看,我知道我的眼角有三根细小的皱纹,鼻头上用粉底遮盖的斑,也经不起这样的近距离。可是就是不能挪开视线,就是不能把脑袋转回大屏幕。
我看见他一点一点地凑近,他的鼻息喷到我脸上,带着一种像刚修剪过的草坪的味道。我从来没有正面迎接过一张男性的脸,我的呼吸停滞了,浑身僵硬。他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嘴唇被亲吻住,我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两张面孔的侧颜,纠缠在昏暗的环境中,横穿影院的光柱勾勒出侧颜的轮廓。我在亲吻中想像着我们看起来的样子,很美吗?很协调吗?能看出我们的年龄差距来吗?
“看完电影去我那儿吧?”肖曾凡把捧着我脸颊的手轻轻放下,在黑暗里对着我的耳朵说。
“可是……”
“今天那小子和同事聚餐,应该比较晚才回来。”
“可是……”
“现在就走吧,这电影没啥意思。”肖曾凡拉着我离开电影院。
我低着头,跟着肖曾凡爬上三楼。我想像着大门刚一被关上,肖曾凡如暴风骤雨般地拥抱和亲吻。我脸红心跳、呼吸困难,今天我就要迈出这决定性的一步了,我要记住今天。
用钥匙打开门,肖曾凡定在门口。
“你在家?没和同事……”
我越过肖曾凡的肩膀,看见他的室友抱着手机,斜靠在沙发上。
“没,最漂亮的两个妞都不去,没什么意思,就不聚了。”室友侧过头看见了我。
“呦——”室友发出一个古怪的声音,“她终于肯跟你回来啦,不错嘛,有些胆识,品味也独特。你们进来你们进来,我立马滚回房间去。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哈。”
我转头向楼下冲,速度惊人。直到楼下,肖曾凡才追上,一把抓住我胳膊。
“你跑什么呀,我根本不知道他会在家。”
“不是在不在家的问题。”我愤怒地瞪着他,“我告诉过你,我们的事情不能和别人说,什么人都不能说,一点儿也不能提。可是,那个家伙什么都知道对不对?”
“我就说了我在和一个女孩儿……女人在交往,就这些,其他什么都没说。”
“你当我傻吗?他说有胆识,就是知道我已婚,说品味独特,就是知道我的年龄。你明明就是说了,你把什么都告诉他了。你为什么骗我。”我压低声音咆哮起来。
“我又没说具体,你的名字,你的公司,你的情况,我都没说。我们都认识半年了,可都没见过几次面,我都没怎么碰过你。我每天都想着你,想看见你,你不在的时候,我想你的时候,可能忍不住就说了一点点吧。其他什么都没说,真的。我想每天能看到你。”
“想看我?那你在我家装个监控好了。”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超市里的那只摄像头。
“好啊!”肖曾凡立刻眼睛发亮地盯着我,“真的可以吗?在你家装上摄像头,连接我的手机和电脑,我可以随时看你?”
话题转变了,本来就着肖曾凡不遵守游戏规则,把我们的事情说给别人听,而预备大吵一顿的。现在,我们围绕在我家里装上摄像头展开了讨论。
我为什么会同意,并且觉得十分有趣,也满怀期待。这样的期待甚至超越把肖曾凡拥到怀里抚摸的冲动。他可以看见我,每天都可以,就像是我们每天都在一起,而我却没有被老公发现的担忧,没有一点儿道德上的罪恶。超棒的主意。
一个星期之后,三个摄像头分别装在我家的客厅、书房和厨房里。多精妙的科技,它们只有大拇指大小。完全不用担心被老公找到,我觉得即使家里多出几件足球大小的物体,老公也不会发觉。
当我从肖曾凡的手机上看到我家的场景时,觉得异常恍惚。天哪,我看见客厅的地上有一块污渍,沙发的褶皱没有捋平。白色书桌上一块显眼的咖啡渍。厨房的台面上散落着几颗发了芽的大蒜。
“我们家好乱。”我低声说。
“这还叫乱,幸好你没进我的房间。”
肖曾凡摸了摸我的耳垂。我赶紧把凑近他身边看手机的脸收回。
“以后你就可以天天看见我了。”我开心地说。
“只是看见啊。”
在摄像头的监控下,我是多么的快乐。我捧着装满洗好衣服的脸盆通过客厅走向阳台,我想像画面中的自己像《捧陶罐的少女》一样唯美。我把炒好的菜装盘,在镜头下翘起兰花指,捻起一颗放进嘴里,做出美味到惊讶的表情咀嚼。就像美食节目的美女主播。我洗好碗,可以看到肖曾凡发来的微信:洗碗要带手套,那么漂亮的手别被弄粗糙了。心里暖到发甜。
下班回来感到有点儿疲倦,我还是把地板拖了一遍,因为我知道肖曾凡在看着我。面对老公对我的爱理不理,我不再对他发火,因为我知道肖曾凡在看着我,看着我的成熟、稳重、端庄、勤劳、贤惠。
我们不再见面,我爱极了这样的关系。我买了吊带真丝睡裙,当然不是为了老公。睡裙里穿一件带水垫的内推式文胸,效果非常出色,把胸部挤出一道深沟。从镜头里看,一定看不出它已经下垂。我爱上了镜头里自己推测出的自己,没有近距离,看不见脸上的蝴蝶斑和细纹。没有触摸,感觉不到皮肤的松弛和无力。近似于完美,想到这些,我更加努力地做家务,更加努力地成熟、稳重、端庄、勤劳、贤惠。
家里已经打扫得近乎一尘不染,所有的杂物都被收纳归位,桌面、台面空空荡荡。不但暴露在外面的沙发套、靠枕、窗帘上没有一丝皱褶,就连衣柜里的衣服也全部熨烫过了。墙上装饰画的玻璃框明亮得闪着尖刺一样的光芒,只有摄像头上应该还有些灰尘,因为我不敢靠近它,怕它近距离地拍摄下我的皱纹和蝴蝶斑。
无所事事地在屋里兜兜转转,最后在多年没有开启的钢琴旁边停住。弹一会儿钢琴吧。我把钢琴盖打开,又从琴凳的收纳盒里拿出一本以前用的钢琴谱。随手翻开陈旧的钢琴谱,纸张发出脆绷绷的翻卷声。翻开的这一页上印着《少女的祈祷》,我哑然失笑,少女?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依稀记得还是少女时候的我,最喜欢这支曲子。现在还能记得怎么弹吗?我试着在键盘上弹奏出几小节。本应像教堂的钟声一样美好的前奏,因为钢琴常年不用,走音变形,竟带着几分滑稽。
我照着乐谱磕磕碰碰地弹完,自然谈不上美妙。但肖曾凡会看见吧,看见我坐在钢琴边,用一双被他夸赞过无数次的手,在钢琴上轻柔流动。是很美好的画面吗?肖曾凡会发来消息告诉我,我弹琴的样子很美吗?我一边等待他的消息一边回忆着我的过去,几年之前的事情,现在想起来会觉得鲜活生动。反而最近这些年的生活,像一块可有可无的空白,什么细节都没能记住。还好有你,肖曾凡,我现在能记住一些事情了,我们约会的地址,我们吃过的美食,我们看过的电影,我们在一起聊的有趣、暧昧的段子……从认识你开始,像是进入了一个新的元年,有各种标志性的事件可以记载时间。一直等到天黑,肖曾凡还是没有发来信息。
一个下大雨的夜晚,老公应酬还没有回来,我突然意识到肖曾凡已经很久没有和我说过话了。很久没有提过要见面的要求,很久没有打过电话、发过微信。我发给他的,思念他、赞美他的内容,他都一直没有回复。为什么才发现,是沉迷在想像中镜头下的完美的自我太久了吗。
“喂,”我对着话筒,用温柔,带着微弱喘息的声音说,“你在干嘛?”
“哦,在家。”肖曾凡平淡的语气,答非所问。
“现在可以出来吗?”
“今天算了,下大雨。”
“可是,我们很久都没见面了。”
“改天吧,今天不方便。”
“可是……”我还没说完,肖曾凡已经挂了电话。
我现在那么地想见到他,想确认他在看着我,看着镜头里面的我。我想看见他发给我的只字片语,“看起来真好吃。”“你身材真好。”“早点儿休息吧。”“要多喝热水。”……我现在一定要见到他。
我撑着伞走到停车场,发动汽车的时候我想,今天必定要迈出决定性的一步。他的室友已经见过我了、知道我了,这就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了。
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发抖,我告诉自己,现在没有人在看着我,我即将要做的事情,也没有监控。心跳得厉害,在上楼之前,我还是打了一个电话给肖曾凡,像是一个缓冲,给自己一个预备的动作。
“我在你家楼下,我马上上去。”
“不是说不要过来吗?你别上来,我马上下去。”肖曾凡迅速挂断电话。
我撑着伞走到单元楼跟前,肖曾凡喘着气从楼上下来,在单元楼的屋檐下停住。我们对视着,很陌生的样子。
“你回去吧,家里有客人,不方便。”肖曾凡话还没说完,从三楼,他房间的窗户里探出一个人来。
逆着屋里透出的光,我看不清她的脸,侧脸的轮廓可以看见肉乎乎的两颊和下巴,声音很年轻,年轻到下巴上的肉也似乎充盈着胶原蛋白。
“肖曾凡——”她喊了一声。
肖曾凡钻出屋檐,抬头看向楼上,雨水劈打着他的脸。
“雨下得这么大,你喊你同事上来说吧。”她温柔地喊道。
“马上就说完了,”肖曾凡眯起眼睛朝楼上喊,“你赶紧进去,把窗户关好,乖。”
她果然乖乖地关上窗户。
“我女朋友。”肖曾凡说。
“知道。”
“以后不联系了吧。”
“好。”我说,我咽了一口吐沫,吞咽有些困难,“你以后能不能有空的时候看看监控,看看我?”
“我已经把那个软件删了,觉得没什么必要。”肖曾凡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为什么呀。”我发觉自己的嗓音在颤抖,“你看看会死啊,我又不会打扰你,你正常过你的生活,你交女朋友、结婚、找小三,随便干什么,我又不会打扰你。你就不能看看我吗!”
“没这个必要。”
“那你把买摄像头的钱还我,是你要看的,所以我才买的!你还我钱,你还钱!”我压抑住歇斯底里的咆哮。
“你神经病呀。”肖曾凡头也不回地跑上楼。
我想追上来,想一把揪住他,想把他按倒在地上,踢他、踹他、撕咬他。可我还是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我觉得该是痛哭流涕的时候了,可一点儿眼泪也没有。浑身剧烈地抖动,一次次地深呼吸,还是抑制不住地颤抖。有人擦着我的肩膀上楼。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迈开步伐向车子走去。我想扔掉雨伞,让大雨淋遍全身,冲刷身体,也许也可以冲刷心灵。可我不敢丢掉雨伞,不知道应该丢在哪儿,难道就往路面上一扔。我不敢丢掉雨伞在大雨中行走,会被来往的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这会比淋雨本身更可怕。
我一边开着车一边想,冲进家门后,我要重重地把门摔上。鞋也不换,我要把拇指大小的摄像头从三个地方拿下来,使劲地扔在地上,用高跟鞋底踩碎踩烂。
我推开门,看见老公坐在桌子边上,看着手机吃着凤梨酥。
“晚上没吃饱?”我一边换上软底的拖鞋一边问。
“嗯,应酬嘛,基本都在讲话。”
我不动声色地把摄像头全都拿下来,握在手心,不知该如何处理。现在没有办法把他们踩碎踩烂,但心里的颤抖、燃烧依然在持续。如果现在还有一只摄像头在拍我的话,会拍到我成熟、稳重、端庄、勤劳、贤惠的样子的,一定。
我第一次看到摄像头记录下的我的样子。画面色彩黯淡,捧在我手中的菜,看不出我精心的摆盘和颜色的搭配。摄像头位置较高,画面上的我看起来腿短、头大,靠近镜头边缘的时候,人被压扁扭曲到变形。我低着头在拖地,原来除了胸部的下垂,面部也下垂得厉害。模糊的镜头下,也能看清这是一个中年妇女的身影。
摄像头自带的内存只能记录三天的内容,再往前的都被新的内容自动覆盖了。我看见我打扫、做饭、看电视、网购,穿着软底的拖鞋在家里巡视,把歪斜的挂钟挪正,把地上一块凤梨酥的屑捡起来,扔进垃圾桶。我看见我和老公坐在餐桌边吃饭,他边吃边滑动着碗旁边手机的屏幕。他偶尔抬一秒钟眼睛,然后继续盯着手机,这个时候是在读手机上的内容给我听。
三天浓缩成精华,浓缩了我三十六岁、四十六岁、五十六岁、甚至七十六岁、八十六岁的所有生活。我擦了一下我的眼泪和鼻涕,意识到这个动作不够成熟、稳重、端庄、勤劳、贤惠。我笑起来,我曾经和一个小男孩儿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不论之恋,但是我们没有被发现。我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