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落雪,吉林西部的向海就安静了。
弯弯曲曲的霍林河宛如一条银色的巨龙,卷曲在中国向海大地上,它的呼吸就是笼罩向海的一株株黄榆雾凇;向海东湖、西湖铺展厚厚的雪花连体棉被,大网捕上来的万千鱼儿,伴着水花、冰花、雪花涌出冰眼,鲜活的生命在冰上舞蹈,一条条躺在雪棉被上翘尾张口深呼吸;科尔沁大草原,一夜间成了一面洁白光亮的大镜子,野兔、铁雀、鹞鹰、百灵都隐藏在镜子背后,几声颤抖的嘶鸣,伴着一朵朵飘零的雪花融进空旷的沃野、湖泊、山林。
2
从春至秋,应接不暇的向海有些疲惫,只有落雪,方得安宁。
熙熙攘攘的人群,踩乱了向海,一场落雪,彻底吞噬了乱七八糟的踏痕;轰轰隆隆的车鸣,压伤了向海,一场落雪,疗愈了伤痕累累的车辙;蒙古黄榆几经风吹日晒沙磨,面容憔悴,大雪如白衣天使,使其容光焕发、精神抖擞,他们伸伸腰,互相抛起雪绣球;一棵棵骨瘦如柴的芦苇,手抚银白胡须,勾肩搭背亲近一对对娇小可爱的文须鸟;一艘艘在向海湖里几经风吹浪打、累得要散架的木船,如今停在岸上船舱装满了白雪……
向海舞鹤,更让国内外游人一饱眼福。住在保护区核心区的野生鹤,没等落雪就飞走南方,唯有棚里饲养的家鹤还坚守在向海。一年四季定时放飞,盘旋在苇荡丛和游人的头上,只有冬季,鹤伴雪花飞,那才称得上向海大美。雪落在仙鹤的身上,倏然不见,一下被洁白的羽毛融化了,只有落在鹤的红顶上,红白柔润,美不胜收。
3
冬季,向海留下偌大的空白。人去了、车去了、候鸟去了,如今天地间被什么占据了?有看得见的,那是雪,有看不见的,那是风。如果没有风,那就是雪独有的世界。
雪落在蒙古黄榆上,一根根枝干,成为向海的银光棒,落在浅黄的叶片上,黄白相柔,诗意盎然。
雪落在一棵棵低矮的黄蒿上,压得蒿穗颤颤巍巍,金黄花穗与洁白雪花相融相济,含苞待放。
雪落在向海湖上,蓝色的冰面铺就白绒绒的地毯,冰下一条条游弋的鱼儿,摆着尾、张着嘴,吐出欢快的旋律。
雪落在一块陡峭的岩石上,落在闭目养神的老鹰身上,一黑一白,点缀着向海细腻入微的静谧。
雪落在一群游走的绵羊群里,天地间,羊驮雪、雪融羊,在科尔沁草原蒙汉交界线上组成移动的微雕。
雪落在牧羊老汉弯曲如弓的脊背上,一个响鞭抖落满地星花,一袋旱烟熏湿了过去的日子。
雪落在一条老道上,淹没了车水马龙、覆盖了两条车辙,一只野兔横穿回来,前蹄被灌满雪的马蹄窝绊了一下,打个滚,呛满一嘴雪,一溜烟逃掉了。
雪落在一截老榆树桩上,给它穿上白绒衬衫,一只百灵飞落上面,留下几个爪印 ,唧唧飞走了。
雪落进苇荡里,向海湖一片氤氲,伸出头的一根根蒲棒,咧开嘴与雪花谈情说爱。
雪落在湖畔停泊的一只只木船上,消逝了远去的游人,还有湖光掠影里的划桨声。
雪落进田野上飞旋的铁雀群里,风雪中鸟鸣起起落落,鸟鸣中飞絮灰灰蒙蒙。
雪落在杨树上的喜鹊窝里,干枯一年的巢穴,有了清清亮亮的装饰,一对“老夫妻”,俨然成了新婚的小情侣,在雪中曼舞。
雪落在路边的一片萋萋荒草里,隐藏在里面的一只野鸡款步挺胸而出,雪花穿针引线,在她炫目多彩的脊背上编织五彩斑斓的花环。
雪落进牛羊行走的羊肠小路上,雪花填满大大小小的蹄印脚窝,像铺开的一张崭新的白纸,等待动物们重新书写。
雪落在香海寺翘起的飞檐上和拱形的瓦片上,落雪无声,木鱼空悠,一个僧人,独自走在绵软的雪里,身后留下一串浅浅的足迹,风吹起的雪沫,宛如殿堂外一缕缕香火缭绕。
雪落在农家的园子里,一群麻雀呼呼落下,一个个小黑点,像白绸上的补丁,像白纸上的水墨画。
雪落在草垛上,一头红牛踏着吱吱的雪慢悠悠绕过栅栏,走向草垛,一低头,犄角尖豁开草垛,金黄的羊草裸露出来,牛就着雪水慢悠悠咀嚼。
4
雪后。约几个文友,踏着吱吱的雪地,在通榆小城一个雅致的茶馆品茗闲聊。
雪下了一夜,早晨还零星地飘。我的朋友、野生动物保护专家林宝庆,开车来接我看落雪的向海。尽管路况不好,但丝毫不影响我对落雪向海的神往。林宝庆告诉我,向海的冬天特别静,几乎没有客人,候鸟飞走了,留鸟也不是特别多。
25年前,林宝庆从野生动物专业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离家100多公里的向海保护站工作。报到那天,这里只有一个看房子老人,看他这个小伙子背着行李卷走进来,就好心开导他说,孩子回城找找人,托托关系,换个地方吧,这里都好几个月不开工资了,没什么奔头啊!当时和宝庆一同毕业的几个大学同学,都留在林业局机关了。宝庆出生在通榆东部草原什花道乡,祖辈务农,没钱、没人,能念完大学就不容易了。是什么留下了林宝庆?向海蒙古黄榆林里唧唧的鸟鸣,荒郊野外遍地乱跑的野生动物,向海湖里活蹦乱跳的大鱼,还是丹顶鹤的引吭高歌……此情此景梦幻一样吸引了他,他决心在这扎根,与黄榆、芦苇共同生长,与狼虫野兽同呼吸,与珍禽百鸟共命运,与河流湖泊一并前行,让青春梦想、人生价值在向海湿地有声有色、诗意盎然。
那年冬天向海接连下了半个月大雪,山路被封,回城的土道被雪埋没。林宝庆回不了家,一个冬天都在向海保护站熬过。炉盖上的苞米花、灶坑里的烧土豆曾是他的主食;盆里温化的积雪是他的饮料。夜里的狼嚎,他听了是豪迈的音乐;猫头鹰瘆人的哭泣,他听了是动人的倾述;狐狸在房顶的嘶咬,他听了是悦耳的舞蹈。风平浪静时,独自走出小土房,面对白茫茫的向海大地,他一边走一边用树枝在雪地上写着丹顶鹤、野猪、鸳鸯等一个个他熟悉和热爱的野生动物的名字。我揶揄他:大好青春时光,你独守在向海,恋爱好谈吗?他笑笑说:我不孤单,冬天一过,雪化湖开,这里就是百鸟的乐园,当年我找对象就一个标准,爱向海,才能爱我;把向海当家,才能成家。接着他给我讲了向海一对丹顶鹤的爱情故事: 多年前,向海保护区内半散养着的一只雌性丹顶鹤与一只野生雄性丹顶鹤相爱组成了自己的家庭,并养育了小鹤。然而,秋雪的降临给这个幸福的三口之家笼上了一层阴影。雄鹤拗不过多年的生活习性,当鹤群起飞的时候,它在空中伴着雪花久久徘徊、嘶鸣后,还是恋恋不舍地飞走了。第二年春天,雄鹤归来寻亲,鹤夫妻再次团圆,再筑爱巢,孵化雏鸟。四季轮回,秋风又起秋雪又落,当候鸟准备南迁时,这只雄鹤选择留在了鹤岛,与雌鹤相亲相伴,再不分离。
风一季季漫过向海,雪一场场落在向海。25个春夏秋冬过去了,林宝庆坚守向海矢志不渝。他说那年冬天向海的那场大雪,是对他意志和信念的严峻考验。那是一张青春的、淳朴的、透明的白纸,是大自然交给他的一张雪白答卷,他矢志不渝,把一项项生态科研成果,扎扎实实写在了茫茫向海大地上。
5
走在向海白茫茫的天地间,我想,如今又有多少人能像林宝庆那样,甘愿把青春和事业当做一张白色的答卷,用毕生的心血书写理想的人生境界呢?
一路上,向海一直落雪,宝庆一直眉飞色舞和我讲述向海的珍禽和野兽、湖水和黄榆、野花和芦苇的故事……说起主持人赵忠祥解说的《家在向海》专题片,他更是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看得出,宝庆对这片圣洁的湿地爱得深沉。
向海每一次落雪,都是对大地和万物的一次灵魂洗礼和严峻考验。
大雪覆盖的香海寺传来悠远的木鱼声,一声声,一声声,让向海更加辽阔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