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去过石湾后,又去过几次,不为什么,只为看陶。
石湾的陶像庄稼一样吸引着我。
其实,长着陶的石湾是个小地方,像北方的一个庄子——庄子里长的都是庄稼,石湾长的却是陶,长了一辈子的陶。
庄稼自是有生命的,庄稼能让庄子活一辈子;陶似乎没有生命,却也让石湾活了一辈子——一辈子可以是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一次次看了石湾的陶之后,我晓得,没有根的东西也能长在土里,也有生命。
站在石湾,穿过风尘,我似乎看到了地下那蔓延的根,纵横的根,弯弯曲曲地执拗地活着的根,根上结着陶,陶活在下面,也活在上面,活在过去,活得好,活在后来,还活得好,如北方的庄稼一样生生不息。
什么土长什么庄稼,长麦子的土,长高粱的土,长野果的土,都不一样。石湾的土自然不是一般的土,它适宜陶的生长。但即便我挖空心思,我也看不到石湾的土,如今的石湾是城,到处都是比陶坚硬的物质,比茅屋高大的墙。我的手指无法像几千年前的石湾人随意抓一把土,让那些微细的颗粒像沙子一般扬起,在阳光中挥舞;在手里凝聚,由散到不散,由无形到有形;由粗糙到细腻,由质朴到美轮美奂。
石湾的土有它的温度、硬度、粒度、厚度。我确定,石湾的土就是石湾的土,是石湾才有的土,是五千多年前绵延至今的土。
由土而生的陶,也是坚持了一辈子。五千多年,质朴得像庄子里的农人,山脊,溪流,山花,野蜂,彩蝶……那个时代的石湾,属于新石器时代晚期。为了生存,石湾的人学会了磨制锋利的石器,他们攥着原始的工具切割,开采,一路披荆斩棘。而用汗珠子和泥烧陶,似乎是为了一种美好。陶可以盛住生活,生活的水,生活的酒,生活的滋味。他们隐隐晓得,有了陶,他们才会过上丰富且有品质的生活。
好的生活要男人和女人一起营造。那样的生活场景已经被牢牢地定格于石湾陶瓷博物馆,烈日下光着膀子的男人正在打磨自己的生活,他严峻的目光与紧蹙的额头,结实的褐色的皮肤,被泥裹了半截子的手臂以及手中的陶的雏形,让我感受到生活的原汁原味。女人呢?女人在哪里?贤淑的俊俏的女人以女性的姿势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一个刚刚成形的陶,她的手,依然陷于褐色的泥里,但她的目光是柔软的,动作是舒缓的,她正沉浸在无比幸福的想象里,她背上的婴儿正歪着脑袋咧着小嘴在梦里酣畅淋漓地遨游。
自土而陶,不是磨,不是敲,不是煅,是烧,尽管煅与烧往往连在一起。煅用的是狠劲,烧却是温和的,循序渐进的,能使泥坯脱胎换骨。只是,麦草的力量是有限的,它燃烧之后随风飘摇的火焰让陶无法集中升华。才有了窑,陶窑。
石湾的窑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龙窑。龙窑自是很大,像它的名字一样威风八面。石湾的龙窑依山坡而建,自下而上,或自上而下,如熊熊火势的走向。一棵经年的古榕笼罩在龙窑之上,像是龙须似地密不透风。而它的根,竟然绕过“山脊”,盘踞在龙窑的背后。龙窑便像卧龙,似睡非睡,警觉而灵敏。
南风古灶是石湾最古老的一座龙窑。既是龙窑,名头如此响亮,为何又取了个小气的名字?南风古灶建于明代正德年间,五百多年来,以传统的柴烧方式烧制陶器,至今保存完好。被冠以“灶”的原因,石湾人以前大都以陶业为生,龙窑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生产工具,其地位与户户烧火做饭的炉灶同等重要,称为“灶”,是被高看,不是小瞧。
我几次站在南风古灶前,面对或背对去想象它的历史。我的目光过于短浅,看不到五百多年前它熊熊燃烧的壮阔。但是,至今仍弥漫的柴火的气息,让我闻到了陶工的汗水,泥土的芳香,陶的浴火重生。我仿佛看到密密匝匝的兴奋、期待的目光随着陶膛的火在四周盈漾。石湾人祖祖辈辈的希望,都在这灶口里。
南风古灶窑体总长34.4米,窑室内长30.87米,窑面有投柴孔29排,每排5个。火眼作为烧窑时观测窑温和投放木柴之用。窑炉前端的燃烧室俗称“灶头”,是用于预热升温。窑灶共有五个窑门,用于陶的出入,窑体左侧的4个俗称“灶口”,尾部的一个俗称“栏尾”。这些精巧的“机关”的作用,我感受不到,但是陶工能,陶工时而文火,时而武火,时而面火,时而脚火,那陶,红釉还是绿釉,蓝釉还是白釉,用何等的火,何等的工夫,何等的耐心,陶工知道分寸——石湾的陶自此而生,有了烙印,有了品性,有了色彩,有了在风风雨雨中屹立的骨架与魂魄。
石湾是陶的城,是陶都,陶城,发达于唐宋时期,至明清两代达到鼎盛——今日,你若进了石湾,也俨然进了陶界,到处都是陶,精巧的,绚丽的,粗犷的,大气的,诡异的,变幻的……从历史的烟云中走来,带着浓郁的岭南文化气息。
是的,由土而陶,是质变,是嬗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