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庄的第一本诗集终于出版了,书名很简单,叫《李庄的诗》。
《李庄的诗》这本书没按写作时间顺序编排。细心的人能够看出第一首诗《身体清单》不可能出自一个刚刚写作的人之手——虽然李庄也跟我说过:“我一开始写,就老了。”——开始写作的人不可能有这样的成熟:审视内在、关注外在,又做得如此洗练。我欣赏褪去繁华后的宁静,这种宁静不是故作镇静的那种装腔作势,而是从里到外都透出一种安恬的慈祥。在我心里,李庄是一个杰出诗人,而杰出就是从《身体清单》开始的:
身体里的碳
可以制成九千支铅笔
赠给诗人
但每根铅笔必须配一块橡皮
身体里的磷
要制成两千根火柴
全部给盲者
让他点燃血中的火焰
身体里的脂肪
还能做八块肥皂
送给妓女
请她洗净骨头去做母亲
身体里的铁
只够打一枚钢钉
留给我漂泊一世的灵魂
就钉在爱人心上
这首诗无疑是作者的宣言书。把它放在开头,起到了自白的作用:他想告诉你作者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心灵的自画像,让你明白你在走近的诗人胸襟是充满慈悲的。
李庄具有古典情怀。他信“文以载道”,也遵循“真、善、美”。他说这是文人的底线。在当今都在把文章写得轻描淡写,把诗歌写得不知所云之时,他却一直坚守为文之道的底线。他写花朵是那种“一花一世界”的花朵,而不是停留在感伤小境界的那种花朵。因此同为花草赋诗,他的花草就会更加深刻,也具有更加普遍的意义。他写走兽写得是精神,不是走兽的皮毛。他从不讳言自己的喜好,他说他喜欢李白、惠特曼、泰戈尔、里尔克、阿米亥和茨维塔耶娃。我说他们有相同的精神,也许血管里流着一样的血。
李庄的诗作有一部分是动物诗,这贯穿了他到目前为止得整个创作过程。有些诗章虽然不是以动物为主体,但是却晃动着动物的踪影。
这些动物意向作为精神存在支撑了李庄诗歌的创作过程,成为他诗歌创作得一个主要支点。考察李庄诗歌中的动物,你会发现鹰是他的灵魂。鹰属于天空,属于飞翔和俯视,属于想象和广阔。其余就是狮子、马、羊,甚至那些微不足道的蚂蚁。这些属于坚实的大地,属于语言最坚实的部分,是李庄诗歌的骨肉和血液。他关注那些弱小的动物,就像呵护自己手腕上的汗毛,这是他心灵中最柔软的部分。与他写大开大合的猛禽走兽一样,他爱它们。
完全可以这样讲,他的诗歌就是属于天空和大地的,加上诗人自己,就构成了一个自足圆满的诗歌世界模型。没有俯仰天地的大胸襟和大关怀,不可能有李庄诗歌中对于存在、生死、永恒的一再追问。无论他写属于天空的事物,还是属于大地的事物,他都能够体察到细微。从这种细微出发,达到他的神性世界——自由。
对于他写动物的诗作,我欣赏《狮子》:
狮子走了
它什么时候回来
遗下的气息与毛发
将光荣的狮吼推得更远
没有了狮子
就像蔚蓝中没有了鹰
大地必须有一只雄狮看守
如同空无一人的故乡埋着亲人的骨头
众人眼中的狮子都是幻象
我们听到的雷霆
只是它轻声的叹息
狮子将呼吸交给了风
将毛皮交给了原野
将眼睛交给了星斗
它去了哪里
在这里,狮子是大地和天空的守护神,是一种寄托:“没有了狮子/就像蔚蓝中没有了鹰/大地必须有一只狮子看守/如同空无一人的故乡埋着亲人的骨头”。
诗中的故乡不仅仅是我们生活中那种具体的故乡,它同时是一种文化故乡。如果将故乡换成汉文化的话,那么整首诗就是对古老的汉文化的一种礼赞,对以汉唐风骨为代表的汉诗文化远去的一种深深的惋惜。埋着亲人骨头的地方是我们命定的故乡,是我们血脉的源头。在汉字里有唐诗宋词吟哦的抑扬顿挫,有吟诵者捻着髭须的身影,我们就爱这种文字甚于爱自己。从另一种角度讲,谁能够背叛自己的血液呢?又有谁能够车裂自己与文化的联系?这是宿命,是不能选择的。《狮子》写得是一种文化宿命,而不是对狮子这个兽中之王远去的感伤。
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看不清楚文化宿命的真相,我们经常缘木求鱼地将文化中的糟粕当经典来供奉(众人眼中的狮子都是幻象/我们听到的雷霆/只是它轻声的叹息)。因此,不是外在的花花世界遮蔽了你,而是我们被自己的知识和经验蒙蔽了。我们常常打不开心扉,被一些具象缠住,还以为自己找到了真理了,其实我们一直在真理的外围打转悠。这样,我们就永远无法抵达精神的故乡——自由的境界。
李庄经常慨叹这个纵欲的时代:高贵被颠覆,庸俗穿着华丽的外衣大行其道。他曾经在一次聊天时说:“当今社会羞涩成了一种美德”。当羞涩都成了美德了,那么就可想而知我们身处的这个现世已经堕落成什么样子了。有时我在想,秉承高贵的汉语精神就是对现实语境的一种批判。这也许就是李庄诗歌创作的最大特色,他浑身充盈着绅士气质,就像慧能所说的“本来无一物”的那种空,因此他的语言澄澈到无尘埃可染。在当代用贵族一样的声音和语速写作已成空谷回音。因为这样写就是孤独的。李庄说他喜欢孤独。孤独是一杯陈年佳酿,需要细咂慢品,否则你会让街上车马喧哗声糟蹋了平常心。
我有三个名字
铁匠、杀手、死者
逃避与无法逃避
是一双赤脚
漫长的刀锋上
我已行走了多少世纪
刀在时光中假寐
它将随时醒来
——《刀》
没有高贵到孤独的精神境界,是不会吟出《刀》这样的诗句的。作为工匠的铁匠、作为行动的杀手、作为命定的死者,在一个身体里与生俱来。你要是没有发现,那么就请你静下来看看自己身体发肤和思想的池塘。假如你还没有发现这三位一体的存在,就只能说你浪费了自己的生命。你没有真正地活过,没有用一双欣赏的眼光打量过,因此你的人生是匆忙的,是“一日看遍长安花”的。你没有体味过时光中假寐的刀,就像你没有体味过自己生命中的血性,也没有体味过这种血性中儿女情长的柔软。血性和柔软在你的身体里,就像呼吸,就像“逃避与无法逃避/是一双赤脚”一样,我们在用自己的左眼审视自己的右眼,用血性和柔软一起爱这个世界。
燕子比我更穷
可她的女儿比我多
她做巢的泥比我的字新鲜
青草比我走得更远
他比我回来得更早
他对着镰刀用绿喊他的母亲
白杨比我站得更高
她的根比我的心想得深
她的叶子捧出大地的声音
钢铁比我更重
比我的诗更耐磨
他拥有剑、钉子、锅、蹄铁、琴弦
——《惭愧》
在当下,以“惭愧”这个词为题写诗,本身就是一种大雅的批判精神。谁还为在与大自然的修为做比较时,感到自己渺小呢?面对满目疮痍的天空和大地,难道我们不应该惭愧地低下无知的头颅吗?燕子、草、白杨、钢铁,这些具体而又具有象征意涵的身边景观给我们带来的震撼,丝毫不亚于我们突兀的高楼大厦。当各国首脑聚集在盛产童话的哥本哈根,为拯救地球争执得面红耳赤的时候,看看我们留给子孙得面目全非的地球,我们还不感到“惭愧”吗。
爱情诗、怀亲诗,以及迎来送别之诗,容易成章,但是也容易成为应酬之作。像“思君若汶水”、“惟见长江天际流”、“十年生死两茫茫”那样的杰作很少出现。
李庄说:“我在爱中看到了死亡/爱啊,你最深处的眷恋/包裹着一层薄薄的脆弱/脆弱的中心是一块彻骨的冰”(《生命》)。由于看到了生命的极其脆弱——偎依中的突然生死离别,诸多不测变故中生命的突然消失——所以李庄关于爱和亲情的诗歌,就不是一般的儿女情长可以相比的。他写得是生命过程。这些诗歌也最能体现他的人格魅力和精神境界。在这些言说中,李庄温暖的沧桑跃然纸上。我们仿佛摸到了他作为血亲和朋友的心跳。
《雪夜归家》是能够体现李庄一家三口温馨和睦的一首诗。在他妻子去世两年以后再读这首诗,我眼中晃动泪花。
我右手提着的灯大一些
是我的妻子 静静的
像一首忘了词的老歌
左手抱着的灯小一些
是我的女儿 不太亮
枕着我的心跳正梦着什么
雪裹住了我们
雪是一大块在娘家织的布
更白 更软……
三口之家的每一个成员都是相互的灯盏,相互辉映着。照亮雪夜的灯,就是诗人的心跳。他们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说满天飘扬着的雪片是在娘家织的那块白布。这更白更软的白布就是诗人在感觉到一家人温馨之时,对母亲的怀念。看似突兀,实则至情至性。他觉得此时此刻的一场大雪是母亲在上天的垂怜,是母亲照亮一家三口夜路的灯盏……
李庄是一个赤子,对那些远去的背影愣神。并且一路追赶着远去的足迹,以歌当哭:“哪一盏灯下也没有我的母亲/一步步走近/早已喉头哽咽//如果这时有人操着乡音/问一句:谁呀/我会号啕大哭”。(《访东南庄》)母亲这个词不仅仅是一个词语,她是源头,是归宿。没有了母亲,世界一下子空旷了。在这种空旷里,哪里都没有温暖自己的襁褓。那一刻你失去了源头和归宿,于是你成了孤儿,于是他要和母亲成为一体:“母亲/你躲在我的血液里/是否温暖/我看你游来游去/伸出手 却触不到你//母亲/我死后会忘记你/而你住进我的一首诗里/做一双双鞋子/向诗外张望”。(《母亲》)
李庄对父亲的爱同样感人至深:“每当他将乱石般的疲倦堆在毛毯上/我就看见青海高原上那一茬茬的草/在父亲秋风般的鼾声中摇动/阳光顿时淹没了我的心/泪水一滴滴穿过已流逝的岁月/抚摸父亲羊一样朴素的一生/我知道 盖旧毛毯的日子/已经不多”。(《旧毛毯》)这只手,让我理解了宿命/真想让它摸我一下/但我无法开口/默默地守着它/在这个有阳光的下午/我守着自己的神。(《父亲的手》)
对,如果母亲是我们的源头的话,那父亲就是在源头送我们来到这个世界锻炼的神,又是那个在我们回家时抚慰我们心灵创伤的人。父亲是一座大山,俯视着我们,他用眼神教育我们,让我们懂得大爱、苦难,让我们在一道道伤疤上体验到生命得意义。
李庄的亲情诗还有一类是写给他妻子的。这些诗不是我们想象的那种爱情诗,甚至就不是爱情诗。在这些诗中我最喜欢这两首《对妻子谈起我母亲》、《右侧空了》。
“因为母亲是个纤弱的女人/因为你的手指和嗓音/我娶了你;因为妻子听到:我站在世上 很小/母亲垂在床边的手 张着/没有我的衣裳/那辆黑车碾过我的肋骨/无声无息;李庄继续说:你哭了/我的妻子/一颗颗泪水在我心头高挂/闪烁 怎样美丽的灯火呀//多少年了/没有人陪我哭泣”。(《对妻子谈起我母亲》)由于有着与母亲一样纤弱的声音和手指而娶了她为妻的女人,到最后成了能够和诗人一起哭泣的人,也就是一个可以和诗人一起怀念的人。诗人将他的妻子当作了母亲,当作了他生命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这首诗中的妻子,从广泛的意义上来讲,应该是母性的化身,是女神。这种爱能是普通的男欢女爱的言辞可以相媲美的么?
这么好的女人过早地走了,李庄说他的“右侧空了”。可是:“我依然会在下雨时找出雨伞/但突然想起你已不在这座城市/雨在我右侧下着/无声无息”。这无声无息是一种怀念,而不是简单的思念。这首诗只有和《对妻子谈起母亲》一起读,才能够看到诗人内心。他任想象和怀念的闸门大开:“秋天来了/落净叶子的老树/露出了空空的鸟巢/到春天鸟会回来,并且/鸟巢里现在还有一片羽毛/而我的右侧/即使在热闹的大街上/也能感觉到冷冷的秋风/正吹过空旷的肋骨。”
说到李庄的亲情诗,就不能不提一下《一粒种子走在通往天堂的大道上》,这首诗是写给她女儿李禾的。李禾也是李庄命运里的第三个女性。他以更高的境界来要求他的女儿,是对新生命的一种期待。他说:“小禾 要做一块好干粮/接济众生”。为了她以后的路,他给了她一个行囊:“只给你一只行囊/雪地里赶路”。在这行囊里的是诗人的诗篇,是命运之神的声音。因此他告诉女儿这些诗篇“用祖传的老秤一秤/它比金子还重”。他坚信只要背着这个行囊,虽然小禾的路是流浪的,但是“你的剑——/一颗良心削铁如泥/小禾呀 一粒种子走在通往天堂的大道上”。
至此,诗人写下了与他命运攸关的最好诗篇:对三个女性和一个男性的赞美诗。他没用小诗人得华美言辞歌颂,而是用了最普通的声音和词语,用怀念和祈望建造起一座纪念碑。这座纪念碑应该命名为“命运诗章”。
对于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来讲,不是才情造就的,也不是文字训练造就的,更不是所谓的坚持。而是命运。无论命运多舛,还是一帆风顺,只要你珍重自己的人生,种种因缘际会会铸就狂放的、沉思的、歌哭的、多愁善感的诗人。就是这些,只能是这些,才能给我们写下生命的华章。
它自足、圆满。它们做到了弘一法师临终写得那四个字“悲欣交集”,能说这四个字的人数不胜数,可是能体味到人的一生就是“悲欣交集”的过程的却不是很多。
我想引用《李庄的诗》后记里一段话来结束这篇文章:“最高意义上的诗是存在本身,写出来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凝视、沉默。我写出的,只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