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从霍比察来,
穿着摩尔多瓦皮袄,千里迢迢。
新鞋子和越橘树,百年的风
没有改道。还那样吹,是啊,
脚铃是它的朋友,边走
边开花;错落落的
白而耀眼,像一大群死去的鸟
在天上发出欢快的
啼叫。那是他走过的路啊
你们
捎来乡人的话,
要把他的遗骨请回故乡。
说是归葬,不对,是……归家
说着说着又见往事隆起成高塚
说着,又见青山。
这言语——
像喀尔巴阡山雨季的风
从可辩认的灰色作品吹来,永恒的
石壁,膨胀在大地的枝丫间。
那故乡之子,睁着不死的目光;
而你们,一封家书,
在波旁宫耀眼的廊柱下跑来跑去,
找不到那洞石砌成的门。
和平的天空下,
他,一个带乡音的
名字,就站在你们晶亮的
泪门里,胡子上还挂着罗马尼亚的霜。
请吧,请坐,坐在那沉默的
桌旁:诗人无饭就喝汤。
新鞋子,越橘树
百年的风,还那样吹,你们好生走路。
好人啊,请回吧,
死在哪里都是故乡。
2011年11月,巴黎
宋琳点评:
这是一首悼亡诗。被悼亡者是谁未明言,但从写作时间(2011年)推断是张枣,他于2010年去世。给死者穿上新鞋子是乡俗,这里暗示死后重新上路;越橘树是南方植物,而张枣是楚人。“说着说着又见往事隆起成高塚/说着,又见青山。”死亡并非一次性的事件,它从被反复述说的往事中“隆起”,意即死者身上携带着的共同往事亦归葬于故乡了。“说是归葬,不对,是……归家”,此处的纠正乃呼应着后面“在波旁宫耀眼的廊柱里跑上跑下,/找不到那洞石砌成的门。”因为异乡者只能呆在廊柱里,而不能如策兰所说“靠那长得坚固的石头”拥有在家的感觉。
诗中出现的地名,诸如“霍比塔”、“摩尔多瓦”、“喀尔巴阡山”、“罗马尼亚”似乎都与策兰有关。联想到张枣是策兰最早的汉译者之一,且精神血脉与德语关系紧密,那么这些地名是否指示了张枣写作中某种源头性的东西?据孟明译策兰诗《精神》的注释,策兰在该诗的稿本中有“喀尔巴阡山地疤”之句,其中“地疤”指地质学缝合带。而从本诗“这言语——/像喀尔巴阡山雨季的风/从可辨认的灰色作品吹来”和“百年的风/没有改道”的上下文中,读者抑或能将隐秘的中西诗学传统在张枣诗中像大陆碰撞后的衔接那样关联起来。通过这些曲折的语义转换,作者一边祝颂:“好人啊,请回吧,”一边告慰:“死在哪里都是故乡。”从而道出题中之意:人为过客,而接纳我们的大地乃是永恒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