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之魅》中俯拾皆是关于“文化”这种习焉不察的“暗物质”的呈现与复原,以特写式的笔触,将里下河乡民对于一方文化朴素而浓郁的情感直接裸露于故事之中,除去“清明篙子会”这一最为重要的民俗之外,全书大概有上百处言及里下河的各种习俗与风情,事无巨细般的描述,最终在小说中形成了里下河文化的强大气场。
作为里下河文学流派的重要作家之一,曹学林长期浸润于地方文化和乡风民俗研究,汲取民间叙事的营养,其长篇小说《船之魅》,藉由两个家族围绕生子而发生的情感纠葛,对“篙子会”这一里下河独特历史文化进行深入挖掘与想象,构筑里下河文化的“记忆场”,既提供了一种别样的观察乡土社会的视角,也彰显出独特的小说风格与审美意趣。
《船之魅》中俯拾皆是关于“文化”这种习焉不察的“暗物质”的呈现与复原,以特写式的笔触,将里下河乡民对于一方文化朴素而浓郁的情感直接裸露于故事之中,除去“清明篙子会”这一最为重要的民俗之外,全书大概有上百处言及里下河的各种习俗与风情,事无巨细般的描述,最终在小说中形成了里下河文化的强大气场。从小说叙事的角度来看,要让文化与小说的人物、情节等形成某种天衣无缝的弥合,以此抵达“魅”之深处,必须形成某种“对位”关系,也即是作家在创作中,必须将小说的虚构性与文化的原生性相互融合,这不仅需要呈现文化之“魅”的功底,更需要作者具有担负起叙事可靠性的能力,因为当文化成为叙事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会有意无意对小说形成某种障碍。正如赵吉、柳一篙、李恒义首先要经历各自曲折的人生,这个经由各种世变、苦难、际遇、波折与心灵的焦灼,进而由小说法则建立起来的规范性的世界,方才让婚丧嫁娶等习俗具有了生老病死般的人生意味。
如果说《船之魅》是里下河文化的宏伟建筑,那么它必然要面对一个问题,小说内部的结构问题。在这部充满“文化感”的小说中,具有真实感的人生与各种历史风俗,并不是贴近现实与遥远梦幻的循环关系,需要之处则有,不需要则无,而是正因为人世的漂泊与动荡(小说从抗日战争,土地革命战争,一直写到新中国成立以后几十年的岁月),围绕“生存”与“生子”的各种西绪弗斯式的挣扎,那种沉默而恒定的历史文化,才形成了对人物的暗示和诱惑。也即,文化不仅作为叙事者的观察对象或是作为人物描写的环境背景,还承担着叙事的重要功能。习俗因而也具有了某种人生美学的意味。正如,我们在小说中看到,无论是在动荡年代(譬如抗战胜利)还是安稳的现世(台胞回乡),乡民内心渴望的篙子会皆具有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神秘力量,当然,曹学林并没有标榜历史文化的神秘,而是通过捕捉柳一篙、李恒义等个体的人生动荡与心灵现实来实现的,在此,篙子会并不仅是小说的叙事线索,也不仅是为了营造小说的独特氛围,而是它本就是里下河水乡生活的一部分,甚或是乡民人生的重要形式,正是小说传达出的这种文化与人生的“通感”意味,文化因此才可能上升为叙事的主体。
在这一点上,曹学林看似随意的点染,其实是有意为之,众多繁复的习俗在情节的烘托下连缀成篇,充满了强烈的细节真实感,文化叙事由此展现出具体可感的特征。因为船之“魅”,不仅也不能仅局限于篙子会,而是必须以众星捧月的方式,既侧重于“会船”,又将水乡特有的各种营生、习俗乃至伦理道德等弥布其间,这种将文化生活化、情节化、美学化的处理方式,有效解决了小说叙事与文化叙事双线融合,这也是这部文化小说首先解决的问题,我们才因此得以进入那个到处是水,必须撑篙的里下河。
除去这种小说内部的文化叙事逻辑,《船之魅》具有一个类似于复调小说的非常别致的外形,它让我想起略萨的《胡丽娅姨妈与作家》,但是与略萨做法不一样的是,这部小说的单章与双章之间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随着单、双章的交替,在这种情节的藕断丝连与因强韧的文化力量的牵绊而背景一致的,形成了小说独特的架构。藉由“记忆”“习俗”与“叙事”的交织而呈现出的里下河乡土文化空间,既有外在化的、客观性的空间世界(地域的、文化的),篙子会的前世今生,历历如在目前,也有内在化的、主观性的情感世界(伦理的、人性的),赵吉与采薇,柳一篙、李恒义与沈红菱之间的复杂的情感世界。曹学林不仅展示了他长期从事地方文化研究的功底,更是从里下河乡土社会伦理的角度出发,借“生子”这个民间伦理的聚焦点,写出了家族史般的生动画卷,体现出对小说艺术的追求。以此,看似遥远的两个世界(当下的与历史的;理想的与挫折的;悲剧的和喜剧的)构成了既对立又统一的双重关系,产生了间离的叙事效果。曹学林借助赵吉对篙子会历史的打捞,一方面翻出了几个家族昨日与当下的心路历程,也映照了龙湖镇几个时代的风云变幻,并在小说中成功营造出了某种“文化记忆场”,也即是说,在这部小说中,最重要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故事与历史、文化之间紧密相连的关系,我们借助赵吉的视角,体会到了一种如米兰·昆德拉所言的“认识的激情”,这并不是“恋旧情怀”与“挽歌意绪”作祟,而是一种对里下河集体记忆的认同,这也是曹学林书写“篙子会”的重要意义所在。
换言之,正是这种将文化、历史与叙事加以等量齐观的做法,小说具有了某种史传的色彩,因为当文化作为一种叙事方式介入小说的时候,都不会是单一的剖面,而是至少可以分作对于文化本身的认识(这是小说的认知基础)和小说与文化之间的互相支撑(这与小说的叙事混合在一起),譬如赵吉、柳一篙、李恒义在各自文化身份上虽然不同,是所谓“观念的产物”,但是在小说意义上其实是一类人,是里下河文化背景下、命运载浮载沉的普通人。如果我们在这部小说的单章中,看到了后人基于自己的时代和观念对前人习俗的承继,正如赵吉是作为一个文化传承者出现的,那么双章则意味着,前人对这种习俗的选择所作的不懈努力,反映出人的生命状态,展现出饱满、丰富而生动的情感和生命力,在这个意义上,《船之魅》既是一部里下河文化史,也是一部里下河人的心灵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