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小寨,河南虞城县芒种桥乡的一个大村,解放前有围墙,是有名的大户人家的集中地。皆姓崔。其间人物不断,闻听令人唏嘘,今录下三人,以备忘。
一、白马三儿
其父亲是大地主,崔小寨村最有钱的大户。
兄弟四人,他是老三。兄弟中只有他爱看书,爱骑着白马到处乱走。而他的几个兄弟和父亲则一贯横行,欺压良善。
解放后,土改。白马三儿的兄弟加上父亲全部被枪毙。最后,他也难逃一抓。看守他的是两个小八路。白马三儿就给他们讲故事,一直讲到深夜,非常老实。两个小八路被他的故事吸引,当然也放松了警惕,一直沉浸在故事中,直到睡着。白马三儿这才解开绳索,向外逃去。
两个小八路惊醒,但也只是象征性地放了几枪也就罢了。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白马三儿回到了崔小寨,人,已经老了。乡亲问他这些年怎么过的,他笑笑,说,当年爱马,也懂马,就给人家的养马,遛马,也给马看看病。
爱一样东西,没有白爱的——有时可以养家,可以活命,也可以成为精神支柱。
二、老崔
保安队长一类的人物。
这斯,生性凶恶,但又带几分义气,属村霸一级的人物。身上挎盒子枪。到处敲诈。从不缺钱花,因为他不需要钱。
有时,骑马进睢阳城(今)买东西,也就是现在的睢阳城,凡见到好东西,总会装模作样地问价格,然后,拿起来,把枪往那儿一押:钱没带,枪先押这儿,改天再送钱。哪个不长眼的敢收他的枪啊?每每如此白拿别人东西而不花钱。
恶名远扬。每到傍晚,睢阳城是会拉起吊桥的,但只要是老崔想进城,只要在城下喝一声“我是老崔”,吊桥自会以最快速度落下。
于是,有胆大者就借了老崔的恶名:每到晚上入天,报一个张三李四的没人理,憋一口气,大叫一声“我是老崔”也就可以进城了。也许,这是当时好人唯一可以占的恶人的光吧。
老崔敲诈别人可气,但他的好色欺家贤妻就更令人不齿了——经常到城中嫖妓不说,还把最喜欢的妓女带到家中,与妻子同床同欢,以至其妻子被活活气死。
不过这斯命大,解放时,他倒戈,帮了解放军一个大忙,开了崔小寨的寨门,灭了崔小寨的反动力量,终免一死。
解放后,快死时,听人说,他说他对不起是,是他的妻子。
总算说了一句人话。
只要临死前能认错,他就还算一个人,哪怕只是个坏人。
三、崔子范
这个人物,这个悲剧人物,是必须要真名真姓一丝不苟地写出来的。而且写时心里还充满了敬意与悲凉,想到了人生、命运和炎凉,想到了很多平时想不到的东西。
崔子范,清华大学毕业,擅长书法和绘画,尤善书法,其作品在解放后被日本、新加坡等多国博物馆收藏,分量可见一斑。至少在六七十年代的豫东一带无出其右者。
在那个错误的年代,在被划成右派之后,崔子范成了“坏人”,也成了家人的陌路——他不能进家门,因为那样会连累妻子儿女。
当然,他还得给公家干活,用条帚在墙上写功力毕现的口号和标语。
可叹就是这样一个大知识分子,一人住在村西北一个废弃的破机井房里。每天都在饥馑中熬过,最饥饿时,他从粪坑中捞屎克螂烤着吃——那是一种靠吃屎为生的黑壳甲虫啊。
那时,崔子范也是有朋友的——是他们村子里的狗,黑的,白的,花的,黄的,都爱跟着他——因为他喜欢晒太阳时给狗们用手梳毛,动作轻柔,目光温存。所以崔子范起身四处找东西吃时,成群的狗都爱跟着他一起走动,其主人唤都唤不回家——一个极其落魄的人,成了一群狗的主人,是上天怜他,还是狗们也需要一种来自人类的目光平视的平等的关爱?
文革终究是结束了。崔子范又成了知识分子,补偿了很多钱,职位也恢复了,妻子儿女又群拥眼前。但是苦命的崔子范啊,平反后没多久就逝去了——
人生啊,命运啊,子范崔老师啊,您要是活在当下,该是怎样的自尊,该是怎样的幸福。
人害人,不是人。
*注:本文载于《京九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