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数十步,有一眼古井,不知哪朝哪代留下来的。井口用宽阔的璧形麻石板锁定,年深月久,石板上那些经常受到摩擦的地方光滑无比,但在那些接触较少的地方依稀可辨斧凿之痕。井口不大,仅容一桶入,井水十分清澈,水位很高,最高时可与麻石板平。
由于水足质好,取水者甚多,儿时的记忆里,经常是姜家的大婶前脚刚走,邓家的媳妇后脚就来,亦或是胡家的老爹和黄家的老妈同时到达,从容的各挑一担水,在井旁寒暄几句后背道而驰……
十年前,妻子初到我家,她对这古井也一见钟情,连声夸赞,至今我还记得她当时的赞叹:“好清的水,好爱人的石井栏!”此后又多次说过类似的话。今天想来,妻子最终跟了我是不是多少和那井有点关联,或者说在这一点上,和我俩的认识和体会是如此相似有关。
是的,我爱这古井,孩提时开始就爱,记不清有多少次匍匐在井中用刚玩过泥巴的小手掬水来喝,偶尔也意识到卫生问题,于是伏在地上撑着石井栏把头伸到井中去喝,恰如猴子捞月,全然不知危险,更全然不知自己的口水会被邻里们分享。
年龄大了些,总喜欢有事没事到井边转转,中学时的学业压力,长大后无端的一些烦恼事,似乎都可以在这瓜棚豆架下的古井旁消解,尤其是明月朗照清风微拂的晚上,井中清清的、静静的泉水中倒映着同样是明明的、静静的月亮,一种清清明明的境界便由心底油然而生,仿佛自己的心也如这水这月般澄澈。“明月清风自在怀”,这是何等高旷绝俗的一种情怀!忘却烦恼,心无尘杂,井旁一照,方显生命的本色,好一口“洗心井”!
现在偶尔回家,总喜欢到井旁洗衣服,母亲总是关切的说,“用洗衣机洗噻,井边上冷呢”。或者说“自家洗么子喽,等下集到一起我来洗”。这一点上,我很少听从母亲的建议,我理解母亲的关爱,但母亲或许不知道到井旁洗衣服,于我是一种享受:清清的水缓缓的注进盆里,心中所有的不爽也就纷纷抛到了九霄云外。惬意地提着一尘不染的衣服往回走,充盈在心中的,不仅仅劳动的喜悦。
记忆中爷爷也爱这井,爱得深沉质朴,六七岁时的我曾跟在爷爷身后,看着他以疲病之躯架梯子带工具下到井中掏井,他说:“用了几十年的水,不晓得这井几十年没掏了,我也快是那边的人了,走之前掏一回井也算是功德一件”。帮忙掏井的,自然是我的父亲叔伯,而我记忆最深的,是掏井时井底淤泥中挖出来的七条硕大的泥鳅。果然,爷爷掏完井后不久,就重病在床,不久就在我们学习“一群大雁往南飞”的时候去世了。现在家里有一把锈迹斑斑的尖刀,只要看到它,我就想起爷爷,耳边响起爷爷掏井捡到刀时气喘吁吁的苍老声音:“一把好刀掉到井底,已经锈得没法用了。”就那么不经意的一句话,现在想来,似乎竟包含着某种别样的哲理。
去年八月,我回家小住,几乎天天去古井旁小憩,有时在井边水沟里翻翻螃蟹;有时到井边照着自己肥硕的影子自嘲一番;有时也受宋人“有井水处皆歌柳词”的暗示,歌一阙“杨柳岸晓风残月”。一个暮色渐浓的傍晚,我虔诚的给古井拍了张全身照。返城后,我给照片写上“心如古井”的题鉴后,把它作为我电脑的桌面。
往事如烟,烟随风逝,一切都在变,唯一不变的是古井的清泉依旧不知疲倦的长流,从容的维系着古今,默默地惠泽着桑梓,而古井以及井边月、井边风、井边事、井边人,都成了我心中一道永不褪色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