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事中,最先认得的食物,不是牛奶,不是糖果,不是饼干,不是一切工业制成品。而是红薯,故乡的红薯与我不离不弃已经四十又一年。
红薯在夏季种植。栽红薯的时节,一般在农历五月,农谚云:“五月不愁冇大水,六月不愁冇太阳”,五月的大雨天,父亲总会拿着镰刀,背着背篮割一大堆回来,我和弟妹们就在母亲的带领下开始剪红薯秧,一般留三个节,至少保留上面两个节的叶片,而下面那个节,会要栽到土里,所以叶片要剪掉,红薯藤尖一般也会要剪掉。父亲的任务则是趁着下雨披蓑戴笠,背着红薯秧插到土里去。
那几天,能吃到很韵味的红薯杆和红薯尖——从剪掉的红薯枝叶中分拣出来,放蒜泥清炒,味道永难忘怀,至少到目前为止,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红薯尖、红薯杆了。
红薯经过夏秋的生长,到霜降前停止生长,这时要开始收了。红薯是高产作物,鲜红薯好吃但不易贮存,加之深秋之后,气温越来越低,红薯很容易霉变坏掉。
这时每家都要往地窖里存放一部分红薯。其余的红薯少部分加工提取出红薯粉面,制成了粉条,剩下的大部分红薯都要被加工成薯干,因为红薯干晒干后便可经年存放。回顾收红薯的全过程,每一个红薯、每一片薯干被农家人摸了多少遍,拿了多少回是无法统计的。
父亲是做红薯粉出身的,也是我们那一带有名的师傅。一般的师傅,只能做晒得焦干的红薯淀粉,湿粉一做就断,和指头样长。父亲则能做其他师傅做不了的水浸红薯淀粉。据父亲说关键在于用明矾做芡粉的比例关系。
和父亲出门做过红薯粉。一般是很冷的霜夜或是下雪的白天。主人家准备了大量的柴火,烧一大锅开水,旁边锅里则是一大锅冷水。父亲系着围兜,站在土灶上,水雾氤氲中,取一个和好的粉团子放到那个结实的、下面钻着五个圆孔的漏瓢中,左手端瓢右手握拳使劲捶打粉团,粉便拉着丝落到开水中,等到浮上来时,就已经煮熟了,然后由一个帮手用长竹筷夹到冷水中冷却,一会又把它搭到平放的梯子上,抬到外面的霜雪中去冻住,只有这样,以后红薯粉解冻后才能一根根自然分开。这样的红薯粉,味道不是一般的美。父亲已经六十多岁了,早就不做粉了,因此,我也就再也没有尝到过故乡的红薯粉了。
瓢还在,父亲身体也很好,我只要一提,他肯定会做,但我不想因此再去辛苦劳碌一生的父亲了。
红薯的味道香甜鲜美,在故乡,红薯有多种吃法,蒸红薯、煮红薯、烧红薯、烤红薯都很好吃。红薯干煮熟吃或熬粥时放几片味道也很好。但一日三餐顿顿吃红薯,好味道就会越吃越淡——但这又算得了什么!在人们最最艰难的时候,是它,把人们渡到了彼岸.
现在,从城市到乡村,温饱早已不成问题,吃饭讲究营养,穿衣讲究高档。偶有亲朋好友聚餐,见到红薯,我总要抢先拿几块吃几口,那味道依然清香、依然甜美,那味道轻而易举地就把我带回了故乡,带回了那个年代,酸甜苦辣骤然涌上心头……说到底,红薯的味道,还是故乡的味道,家的味道。
红薯是故乡的符号,是故乡的记忆。红薯好吃,香甜绵软;红薯好看,像红衣少女;红薯好德,置身泥土,藏而不露。红薯承载着故乡的历史,记录着一段乡愁,记录着故乡人挥汗如雨的耕作场面和劳累时的呻吟、丰收时的欢笑。
如今,我已经远离故乡,在城市生活的觥筹交错中,享用过不少美味。但是每当我看到红薯的时候,都会倍感亲切,想起故乡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