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迟子建获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有许多话题可说,比如自然的灵性、生命的神秘、文化的消失、文明与野蛮、悲凉与诗意、原罪与救赎……这篇小文想说的是触动了我灵魂深处的萨满。如果说迟子建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是心灵的呜咽,那么《额尔古纳河右岸》该是灵魂的歌唱,尽管歌声有些悲凉。
我们先来看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里的第一个萨满:鄂温克氏族中的小哥俩,在一次两个氏族的舞会上同时爱上了一位能歌善舞的姑娘达玛拉。他们都信誓旦旦谁也不放弃对心爱姑娘的追求,而那姑娘对两个小伙子都喜欢,这就难坏了双方的家长,无奈之下小伙子的父亲想出射猴头蘑比箭术,胜者迎娶心爱的姑娘招数(这让我想起沈从文先生《边城》里翠翠与小哥俩的悲剧故事)。他们两个都是好猎手啊,“唰唰”的走箭声分裂出“嚓——”和“笃——”哥哥的箭在离弦的最后一霎那偏离了目标,让弟弟赢得了心爱的姑娘,并且为了让人(尤其是那个能歌善舞的姑娘)相信自己的箭术的确不如弟弟,他这个出色的射手从此不管是射箭还是打枪都很少有准的时候(也许是心灵的创伤)。哥哥那支偏离猴蘑的箭射中了自己的心,为了疗伤流血的心他皈依了神灵——做了萨满,消泯了《边城》的悲剧,他默默注视着心上人幸福地生活。多年后,弟弟在一次雷电中丧生了。他当初那支射偏的箭雷电又送回到他的手中,他又恢复了一位好猎手;他压抑在心底某个角落的爱之火种又燃起烈烈的火焰——“我们谁也没注意到。尼都萨满在那两年吃山鸡的时候,将拔下的羽毛精心挑选了,收集起来,悄悄为达玛拉缝了一条裙子。”达玛拉对尼都萨满两年倾给她的热情没有回应,而面对这件羽毛裙子脸红了:他“一定长着一双神手啊,他怎么能做出这麽漂亮的裙子呢!”
达玛拉即将成为尼都萨满这位好猎手的猎物了,然而,氏族中有大伯哥不准娶寡妇弟媳的规矩,又使“尼都萨满的箭因为附着氏族陈旧的规矩,已经锈迹斑斑,面对这样一支箭,达玛拉和尼都萨满的枯萎和疯癫就是自然的了。”至此,我们知道萨满是一位有情、有义、尚德守规的常人;此外他还具有先知先觉、神奇的法力。他能给列娜招回遗失的魂灵,能使眼睛失明的人重见光明,能使孩子的疥疮结痂,使战马倒地毙命;还能预知列娜的灵魂升天、医治驯鹿的瘟疫。可是,他对人间的劫难却无力消泯只能转移。如给列娜招魂是以鹿仔失魂为代价,消除邻家氏族驯鹿的瘟疫而致使自家的驯鹿染上了瘟疫。
第二位萨满是女的,叫妮浩。如果说第一位是他自己选择了萨满的话,那第二位是萨满选择了她,她生来就是做萨满的。在她十三四岁第一次听到神哥时:“妮浩一直打着哆嗦,好像歌中的每一个字都化成了黄蜂,一下一下地蛰着她。他的前世与这样的神歌是有缘的。”于是,当老萨满把神衣、法器一件件扔的时候,她就一件件拾起来。她自然就成了老萨满的接班人,具备了萨满的道义和法力。
萨满妮浩一生共生育了六个孩子,其中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为救助他人而死在她的法力下,还有一个女儿因惧怕她的法力而出走,直到她最后一次施法中殉身,才回到她身边。她救助的有普通人家孩子的生命,还有偏执促狭者的生命,更有因饥饿偷食他们驯鹿孩子的生命。
妮浩失去大儿子果格力是为了救一个叫何宝林男人的儿子。她接到求救时,眉头紧蹙,“把果格力抱在怀里,亲了又亲,眼里泪光闪闪的。他离开营地很远了,还回头张望果格力,很舍不得的样子。”我们已知道萨满有先知先觉的神力,妮浩知道她这一去救别人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就没命了,在没施法的时候她是一个平常的母亲,有一颗平常母亲的心,她的行动无疑是亲手去杀自己的骨肉。儿子要死去了,只有自己心如明镜地清楚欢蹦乱跳的儿子就要死去了,儿子的死还是自己亲手去扼杀,作为一个母亲,撕心裂肺何足表达她此时痛苦!在妮浩施法救马粪包失去她的大女儿交库托坎时作者这样写:“天气很热,但妮浩却在炽热的阳光下打了一个寒战”“妮浩颤抖着,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悲哀地把头埋进鲁尼怀里。”“那件神衣对她来说一定比一座大山还要沉重。她戴着的神帽,一定是荆棘编就的,扎得她的头颅满是伤痕。她舞动着的神鼓,也一定是烧了的铁凝结而成的,烫着她的手。”妮浩为了救助因饥饿偷食他们驯鹿的孩子而致使自己的孩子“未生先死”,她抱着死婴这样歌哭:孩子呀,回来吧\你还没看到这个世界的光明\就向着黑暗去了\你的妈妈为你准备了皮手套\你的爸爸为你准备了滑雪板\孩子呀\回来吧\篝火已经点燃\吊锅已经支上\你不回来\他们坐在篝火旁\也会觉得很冷\你不回来\他们守着满锅的肉\也会觉得饥饿\孩子呀\你回来吧……妮浩悲伤归悲伤,“我是萨满,我怎能见死不救呢?”她毅然“带着她的神衣和法器上路”。在生死关头,她把自己的孩子当成别人的孩子,而把别人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了。
妮浩生命中的绝唱是缘于1998年大兴安岭森林起火,那情景令人惊心动魄:她头顶是翻卷的浓云和被烟火笼罩的青山,脚下是苍凉的额尔古纳河,身边环绕着驯鹿,她的面容一片模糊,她身上的神衣熠熠放光,随着舞蹈的节奏发出喤喤的响声,口里唱着:额尔古纳河啊\你流到银河里去吧\干旱的人间……
萨满妮浩用它美丽的生命践行了老萨满的歌唱:……也请你们让她\平安地跳过去\你们要怪罪\就怪罪我吧\只要让她到达幸福的彼岸\哪怕将来让我融化在血河中\我也不会呜咽!在死亡和灾难面前,她是那样的镇定、果断,义不容辞又无反顾!一个纤弱的女子,何等的勇毅、何等的襟怀、何等的气魄呵!她是中国的耶稣,她是我们民族尽历苍桑不灭的灵魂!
迟子建为什么赋予萨满如此的神力又赋予他(她)常人的局限呢?从艺术表现上看,赋予萨满这样两重性有利于塑造这个人物形象,使其血肉丰满鲜活起来,更是利于揭示人物内心世界和精神实质。更深一层来看,这取决作家心灵的养分。东北大兴安岭绮丽的自然风景滋养了她,她与那片风景血脉相连,她是自然之子。因此在作家的心目中,自然界里的万物皆有灵性;另一方面,迟子建的爱人罹难于一场车祸,这场车祸给迟子建的心灵以重创,无以排解心中的悲伤,曾自问:
“我做错了什么?我想这样残忍的事情降临到我头上,我一定是有罪的。可不管我怎样检讨,心底都明白,我是无罪的。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促使我一直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与人为善。我踏踏实实写我的作品,知足地过着温暖的小日子,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何罪之有?我委屈,放声大哭。都说人是有前世和来世的,我认定自己的前世造了孽,这一世才遭遇苦难,这样一想,就不再抱怨命运的不公。”(《迟子建访谈》)
迟子建面对不可逃脱的灾难,为使创伤的心灵回复元气,她接受了西方哲学原罪——用人生来就有罪来解释人类不可逃脱的种种灾难。我倒愿意理解为:萨满神奇的法力是作家内心道义的力量和光辉,萨满的局限是人类心灵难以消泯的灰淡阴影。光辉与阴影的较量是推进人类文明进程的重要动力。这两股力量在历史进程中彼消此长起起伏伏,当光辉普照大地时该是一个时代朝气蓬勃的早晨;当光辉趋于黄昏而阴影四张时,暮色就苍茫悲凉了。
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她是一条河,汩汩流淌的河滋润浇灌干涸的心田;她是一团火,尽管苍老依然热力四射的火照彻温暖这灰淡冷漠的世间;她是一首歌,一首悲凉苍茫的歌咏叹民族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