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和粉色玫瑰花装饰一新的宴会厅芳香弥漫,台前的大屏幕上播放着新人的婚纱照。一支英文曲子响彻大厅,大分贝的音量撼动着心房。来贺喜的亲朋好友,不由得提高了交谈的嗓音,洋洋喜气在这喧嚣中升腾着。
主持人宣布婚礼马上开始,宾客依次落座。作为男方的长辈,他来得比任何人都早,却选了一个角落,背对着舞台,背靠着柱子。而那根比他身体粗壮的柱子刚好严严实实地挡住他的视线,即便扭转身子也看不到舞台。也许,他对那个舞台并不怎么感兴趣,尽管婚礼的主角是他的孙子。
围坐在那一桌的人,都是他的姻亲:小舅子、小姨子和各自的家人。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套精美的餐具,高脚杯晶莹剔透,等待斟满美酒。在这喜庆的日子怎能没有酒呢?餐桌上放着一瓶已经除去包装、尚未启封的白酒,酒瓶在灯光的折射下闪现着高贵的蓝色。他们不约而同地看了那酒一眼,看来,不经常见面的他们又会像当年那样,只要逢上喜庆的日子,不醉不归。
挨着他的一位晚辈给长辈们倒满白酒后,忙着招呼别桌的客人,那个座位就空了出来。
酒香飘散,与菜香混合,有了宴会厅特有的味道。
无酒不成席。经过发酵、加热和蒸馏的粮食变化成为酒。酒是什么?是粮食的精华,是一粒粒种子升腾的灵魂。酒,操纵主人的意识,为他们带来快乐、兴奋、满足和无所不能。酒能让矮子变成巨人,让懦夫成为英雄。所以酒在某些方面有点像爱情。
新郎在镁光灯的追逐下,从舞台走向T台,T台另一端的拱形门下,爱人和岳父正在等待着他。新郎走向他们,为新娘献上一束花。新娘眼中闪出泪光。这对新人捧着花、牵着手走向舞台,音乐响起,玫瑰花瓣从天而降,落在新娘长长的拖尾白纱裙上。人们的目光如灯光一般追随着新人,掌声久久不息。
在如此热烈的气氛中,他没有转身,连头都没回一下。他始终低垂着眼睛,看着那杯酒。他在想什么?
他身旁的椅子始终空着,没有人坐。如果她还在,一定会紧挨着他坐的。难道在冥冥之中,这就是留给她的椅子?她若坐在那把椅子上,一定会转过身子,欣慰而慈祥地看着台上的这对新人。此时此刻,他在想念她,那个与他共同生活了五十多年的妻子、新郎的奶奶。
两年前深秋的一天,她走了。那些年,肝病死死地纠缠着她。他陪着她从家住进医院,又从医院搬回到家里,来来回回地往返着。每次住院、输液,他都坐在她对面的床上,静静地守着她、看着她。
那一次,她又呕出了几大口鲜血,她的病情加重了。他又陪着她住进了医院。她眼神僵直,脸色青灰,腮塌着,又瘦又矮。打完最后一瓶吊瓶,她要去卫生间。从床到卫生间仅仅几步,她的腿很软,走不了路,他连搀带抱地将她扶到卫生间。
她喘息着一步一步挪回床边。躺了整整一天,很累,她示意要坐一会儿。她举起贴着白胶带的右胳膊,露出小臂和手背上的大块瘀青。她的手枯干瘦小,弯曲变形的手指在空中比画着,像是在写字。的确,她在回忆药名中的一个陌生字。曾经,这是一双拿过粉笔和教鞭的手,是一双在空中打着节拍的手,是一双在琴键上撒欢儿跳跃的手。
白皙修长的手指落在风琴的黑白键盘上,歌声在洒满阳光的音乐室中回荡。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她望着窗外嫩绿的垂柳,忘情地唱着,眼中蓄满了春天的颜色。
她踩着风琴踏板,身子随着音乐节拍微微晃动,沉浸在自弹自唱的旋律中,仿佛也站在岸边,等待着心上人的到来。
他在走廊里徘徊,只能一次又一次透过琴室狭小的门玻璃,才能仔细打量她的背影:一件翻领白棉布衬衫,两根麻花辫垂在腰间。一缕阳光洒在头顶,琥珀色的碎发毛茸茸的,根根透明,透着浓浓的青春气息。
他弯起手指,想敲门,又怕打扰到她。他终于鼓起勇气轻轻推开门,悄悄走过去,站在她的身后。
歌曲终了,她忽然觉察到什么,转身发现高大英俊的他,心狂跳起来。那一刻,只有两个人的音乐室,时间停止,空气凝固。
他们相爱了。爱情就像春天雨后生发的叶子一般,日夜疯长,并偷偷酝酿出果实。他想风风光光地迎娶她,可他除了有一份微薄的收入,几乎一无所有——没有父母,没有存款,没有房子。她把他领回家,和父母一起生活。过了一段时间,宽大的衣服遮掩不住日渐隆起的肚子,在别人的议论下,父母没有颜面为他们置办一个婚礼。没有亲朋好友的见证,没有美好的祝愿,没有大红的喜字,没有温馨的婚房,她匆匆忙忙成了他的妻子,接二连三地生孩子,跟他死心塌地地过日子。几十年过去了,他们儿孙满堂,生活美满,那些陈年往事早已如柳絮飞扬。
那个深秋,下了一场小雨,最后一片枯叶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她艰难地抬起眼皮,褐黄的眼珠像两粒即将熄灭的烛火,声音渐渐微弱。她用尽最后的力量喊着“爸爸、妈妈”,手在空中抓着。她随两位老人去了,也悄无声息地带走了所有往昔的日子。
主持人在台上高声祝福,众人共同举杯将典礼推向了高潮。他端起手中的高脚杯,和伸来的几只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一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台上的新郎和新娘在交换戒指,拥紧对方,诉说着爱情的誓言。
他放下空酒杯,酒宴接近尾声,客人陆续离席。长辈们起身离开,那张餐桌空起来,只剩下他一个人背靠着柱子坐在那里。一把年纪了,他明显不胜酒力,眼睛红肿,脸膛黑紫。他醉了。他垂下眼睛,不说也不笑。
在渐渐熄灭的灯光中,许多桌子和椅子都空了,宴会大厅又恢复了原来的寂寥。餐厅服务员在他身边快速地穿梭着,她们急于收拾残羹、打扫卫生,准备迎接下一个典礼。
盘子和碗筷相互磕碰着,演奏着另一支热闹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