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人造的灯光赋予城市一种迷人的辉煌。高亮的广告和暗淡的幽微角落，交织、渗透。夜晚发出一种声音，缪斯隐去，沉睡了一整天的意识在此刻才寻找到开端。劳动节长假的最后一天，我站在学院的西门，这是惯常的等待地点。某种姿态，我想我就是这样，不名一文，戴着耳机循环播放着鲍勃·迪伦：“钱正在变薄，变得不再耐用。”

我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力在慢慢地聚集、形成，时辰一到，下课铃声具有了宗教仪式般的力量，人群就开始流动起来。完全流畅的气氛生发，西门精彩自如的吞吐。在这条象征之路上，银杏树的影子不停闪动，硕大的树叶斑斑点点，是通向学院深处也是远游世界的肇始之处。男男女女，来来去去，保安不停地招手阻拦，挥手放行。借着这个地段，学院内外不断发生着能量交换。这景象撩人，单纯的风格已经模糊，校园里的路灯与外面世界霓虹的交接过渡浑然一体，近乎完美。而在内外无别之中身份已被取消。

空洞的时间与城市居民共生已久。大多数时日里，梵高的画作可能出现在任何大小的手机屏幕中，但真实星空的缺席毫不影响人间烟火的妖娆弥漫。

只言片语，我们决定去不远处一家烧烤摊子。所经之处，所有人都坐着低矮的板凳，像侏儒，隐隐绰绰，没有具体的面容，但可以察觉出正在仰望我们。就在短暂路过的一个瞬间，我感到在这空旷无边却又密集无比的森林中被关注的荣耀。夜宵食物是种必要，羊肉串、粉丝汤或者烤冷面。奶茶嗅着烧烤，香烟嗅着酒精。廉价而苦涩的啤酒当之无愧作为度过无聊危机的核心，在这一方面，城市森林呈现出千篇一律的面貌。

我们聊得最多的是诗歌。诗歌一度成为我们最伟大的精神支柱。那完全是抽象的谈论，某个诗人或者某种流派，热爱或者嗤之以鼻。他们在这个情景里被谈论，远远胜过新闻和娱乐明星，胜过经济和补助。我们情不自禁，感到荣耀和崇高。一些名字几乎作为时髦的代表出现在我们口中，里尔克、曼德尔施塔姆、史蒂文森……在这样的谈论里，搜寻形容词成为最重要的工作，神秘的、精确地、热烈的、形而上的、痛苦的……更多的时刻，每一个人都像一个19世纪的浪漫主义青年，感到只有无限的激情和想法，滔滔不绝地表达着自己，因为面前有一个聆听者的存在而信心满满。可是那样一种架空的讨论，就像文学院的研究生抽空了文本却浑然不觉，在此之上理论来去飞行，不绝如缕。枯燥谈论总会缺点东西，比如大声朗诵几句诗出来，再痛饮一杯长吁抒怀。但环绕而坐的每个人都难为于此，听见旁边圆桌有人厉声判断出明日势头最盛的互联网股票。

我听见夜晚的声音，流动的声音，时间就在这种流动中凝固，孤立了个人的神经。每个人都可能变成一个空谈者，沉迷于韵律和节奏，沉迷于放空了意义的语言自我复制。但我不无悲哀地发现，即使是迷人的空谈，那都是在“最初的日子里”。一些兴趣正在消失，新的情绪开始流行，“诗无济于事”，叶芝如是说。有人将写诗比作一门手艺，他们似乎有所体悟，而滚滚的时间之流把耐心堡垒冲得四散。一位乞丐走到我们身边，颤颤巍巍并念念有词，我想那是在考验诗歌的道德吧。

“如果，我说如果，19世纪末的中国发生的不是辛亥革命，那会怎样？”失望的人无非是在从历史的假想中汲取诗情。可是这样的话题会让在座之人兴奋一个晚上，为之提出的假设拍手叫好，然后扼腕叹息。几天之后，有人还会重新提出这个假设，重复这一行动本身成为一个人无法逃避的宿命。他的假设，他发现的新书，他的构思，他对某事失去公正的愤慨，都面临着变得陈旧失效的危机。他会感到趣味乏陈。

“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我抬起头看到对面二楼网吧的走马灯，那走马灯久久未曾更换。“忘掉的事情是不可能原原本本重新记起的。”就在五六年前，走马灯下那个来自乡下寡言的少年，自知迷惘，正在恐惧地注视着我，质问着我，照映着我。出神的时刻，我感到这种时间的惊奇并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哦，那些丢失的和此刻杯盏星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