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的路上,脚步有了迟疑,徘徊着似远似近的怅惘。心也感染沧桑,变得沉重了。
初春的村庄,浮动在柔和的阳光中,手指粗的杨树花穗从梢头挂下,带着孩子气的天真和浪漫,扶摇的枝条看上去能让再硬的心肠也柔软起来。当绿叶纷纷返回各自的枝头,河流唱起险些失传的民间小调,有些是可以回忆的,叙述着一个个生命的流浪。街头几位老人眯眼打盹,坐在街道朝南的瓦砾上静默。稀白的发影停靠在柳枝的剪刃下,衬出几分乡间的安宁。那紧闭的双唇后面,真正的痛苦早已消逝殆尽,汇聚了一片生命阅历的千山万壑。人与人一样,各有不同的命运,途经岁月的繁华,尘世里重峦叠嶂的漫长,最终还是尾曳在各自的身后,又如流沙一般被风吹走……
多年前,常常——几乎每天,我在老宅的腹中读桐城派的书,嘴唇染着野外石楠花的颜色,瞳孔像星星堕入大海,似是寻找,又仿佛在逃避。有时俯伏于诗卷或稿笺之上,体会文字的妙意,品味笔墨的风景,咀嚼如梦的年华。没有人留意,没有人过问,直至黄昏载着孤独,像一条河,静静地流泻,漫过忧伤的心。一种清晰的记忆很快在无边际的水波一样的幽暗里漫延开来,牵出一份怀想、一份感动。这是用指尖谛听的声音,这是用皮肤看到的风景……
岁月流转,许多生命在时光长河里鱼贯而过,或是隐匿的、诀别的、被抛弃的,很可能是一厢情愿的认同,仿佛置身于孤岛上,人生早已被悄然改变,成为它微不足道的一部分。鸟知返兮故乡,不知何时,自己也会化为村庄沉默的部分、孤寂的部分,就像白天看不见的星辰,转眼间又聚集到了夜空。走过的时光何其漫长,有人又因有过美好的记忆而觉得此生足矣。
老家在幽寂的小巷深处,粉墙剥落,木门洞透,空无一人。这个被遗忘的旧日宅院,俨然以一个与世隔绝的手势,回避着一个企图闯入旧梦的人。我觉得我的心在变轻,轻得如同空中颤动的花朵,轻得如同枝头飘零的叶子,一律暗影似地落在灵魂里,那样平静,仿佛经不起一丁点微尘的重量。
清明这一天,祭扫完毕,终感到了心累。想到活过了半生,好像一场焚烧,当生命幡然醒悟之时,最灿烂美好的火焰逐渐熄灭,仅剩下一堆灰烬,连悔意也一并被风席卷而去。
钥匙转不开锈蚀的铁锁。门前,暗自叹了口气,以膝代桌,在缅怀双亲的哀思中,写下这点含泪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