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立冬,风就带着寒冷的歌谣,从山口摇晃过来,不管枫叶们乐意不乐意,它们就只有乘风飞了。如同翩然的火蝴蝶,一只一只沿着冬日的路径,寻找自己的前世。
乡村篱笆,是季节打开的门环带着铜锈的老门,门里还是秋日,门外已是冬天。第一个站在门槛上的是读了一肚子唐诗宋词的祖父,他摸着篱笆说:“不用敲,冬天的门就开了。”
村巷尽头,是一堵低矮的老墙。没人撒种,野菊就沿着老墙开了很多年。
我和祖父沿着老墙走,一边是秋日留给冬天的野菊,一边是夏日留给冬天的枯荷。我们在中间走,简直就是冬日的两只手,一只手拉着秋天,一只手拉着夏日。
田畴中间的乡村道路上,牛车留下的车辙很深很深,通向遥远。此时的视觉感和后来坐林区旅游的窄轨火车的视觉感别无二致,因为村路车辙里缓慢行走的牛车,在很长时间里,就是我们的村庄火车,就是我们与外部世界联系的古老运输工具。
立冬坐在牛车上,太阳还有几丝深秋的温暖,风老鸹们还会追着牛车飞翔,风还会刮乱我们的头发,也会刮起我们的衣服。没坐牛车的人,站在村庄那堵老墙上,看着牛车变成一个黑点,最后消失,也是立冬之日的一个快乐。
田埂边的老柿树,围拢了上百捆玉米杆,是老牛们过冬的草料。西风摇晃老柿树,玉米杆们也跟着老柿树摇晃起来。牛们已经进入栅栏,在院落外边朝阳的地方晒太阳。懒洋洋的农夫把一捆玉米杆放在老牛跟前,老牛饿了就撕下干叶子,吞进肚子。村庄的饮牛石槽上,凿了一个洞,老牛就拴在这个洞子上。撕吃玉米杆之后渴了,老牛就低下头喝石槽里的水。
立冬之后,人闲散了,牛也闲散了。村里那些冻酥的土地,在立冬之前就要犁出来,立冬之后,牛就要歇歇了。暖和的某一个日子,祖父会拿起扫帚,让牛站起来,从牛的脖子开始扫,一直扫到尾巴上。牛头是不能扫的,祖父就用双手梳理牛头上凌乱的牛毛。牛尾巴也是不能扫的,祖父就用指甲慢慢抠掉牛尾巴上的泥巴斑点。立冬之后扫牛,是牛一年里最享受的时光。牛是通人性的,此时它的双眼温和慈祥,瞅着祖父和祖父手里细竹子做的扫帚。
很多日子里,我脊梁痒的时候,够不到挠的地方,就让祖父给我挠痒。虽然祖父是个熟读史书的男人,长久在村庄里生活,双手是很粗糙的。他的手指划过脊梁,跟瓦块划过脊梁差不多。祖父偶尔还会读读发黄的唐诗,掀动书页的瞬间,似乎不是掀开的,而是祖父指尖上粗糙的皮肤如一根酸枣树上的老刺,直接扎透了书页,把视线带到了另一个页码。
立冬不使牛,是村庄的一句老话。
立冬种豌豆,一斗还一斗,也是村庄的一句老话。
村庄有个把不识节令的人,到了冬天还要赶着牛去耕地去播种,祖父对这个人说:“你这是割驴球敬神,驴也割死了,神也得罪了。”
冬播的人说:“也亦勤,也亦懒;也亦早,也亦晚。我立冬种豌豆,种一斗还能收十斗呢。”
祖父说:“你糊弄谁呢?你立冬了不歇歇,牛还要歇歇呢。你折腾自己是你愿意折腾,你折腾牛干什么呢?”
冬播的人怏怏地把牛赶回家,把豌豆倒进缸里。祖父说的立冬种豌豆一斗还一斗,是很实在的,立冬天冷了,豌豆发芽缓慢了,甚至是一大半都不发芽了,怎么会有一个好收成呢?
立冬了,村庄把该收藏的粮食都收藏起来了。稻谷也装进了谷仓,绿豆豇豆装进了罐子,玉米棒子没有剥的挂在屋檐下,干红的辣椒挂在玉米棒子外边,红得发亮。秋天收回来的,冬天藏起来,立冬就是秋收冬藏的拐点。祖父说:“在甲骨文里,冬天的冬字,和终是一个字。一年终结的日子,就是冬天。造字的人是懂得节令的,也是懂得农事的。”在立冬的那天,去读甲骨文冬和终的关系,可能就是在读中国的乡村哲学和时间的关系。
在立冬前几天,村庄的油坊水轮子转动了,推动了石碾盘上的石磙,碾碎摊在碾盘上的熟芝麻。浓烈的芝麻香从油坊的门口窗口流淌出来,弥漫到村庄每个巷道和院落。还飘过河流,弥漫到村庄的小学。
在立冬那天,每家都从油坊拎一罐子香油炸油馍。因为立冬之后几天,最长十几天,就是农历十来一,是农村的鬼节。人们吃油馍的日子,每个家族都要给自己家族死去的人送油馍,摆在坟墓前边的门台上,祭祀那些死去的人们。让他们在黄土深处也能闻到芝麻油的香味,让他们知道立冬了,十来一也跟着来了,他们的节日就到了。
立冬之后的十来一,我总是跟着祖父走向村庄后边的山岗,去祭祀自己家族逝去的长辈们。祖父摆好油馍,问我:“将来有一天,我死了,你会给我的坟头摆五个油馍吗?”
我说:“会的。但是,人死了,就不会吃油馍了,摆油馍干什么呢?”
祖父说:“摆油馍,是活着的人对死去的人一个念想,与吃没有关系。”
原来立冬是要祭祀先祖的,是要祭祀一个家族远去的魂灵们的。
不但村庄祭祀,古时立冬的当天,皇帝会带领群臣走出京城,到北郊迎接冬天的到来。北方寒冷于南方,皇帝以为冬天是从北方来的,在北郊,皇帝会首先看到冬天的来临。这一天,群臣和子民都和皇帝戴着一样的帽子,称为温帽。
在我居住的西峡口,过去仅仅算是一个巡检司,巡检也仅仅是一个九品官员,在立冬这天也是要带着巡检司所有人等走出巡检司,到北关外边去迎接冬天的。这一天,巡检是不能坐轿子的,也不能骑马。在巡检后边却跟着一辆牛车,拉着一件很特殊的衣服。到了北郊迎接立冬之后,一个老人拉着一头牛走向巡检,把牛绳递到巡检的手里。巡检说:“立冬了,给牛穿一件厚厚的衣裳吧。”
巡检司的人就到牛车上,拿出那件专门给牛缝制的粗布袄子,递给巡检。巡检就把这件巨大的袄子披在老牛的身上,蹲下身子,把坠在老牛腹部的扣子一个一个扣上,俨然是个村庄的农夫。巡检从老牛腹部钻出来,拍拍膝盖上的尘土,拉着老牛,从北关的城门进入西峡口。
街道边站满了人,看着拉着老牛的巡检从北关走到南关。人们说:“立冬了,巡检给老牛穿上袄子,冬天雪下得再大,也冻不死牛了。”
有的年份,立冬那天,在农历十月初十之后,大半个月亮挂在瓦蓝瓦蓝的天上。我们院落里的石榴树叶子落得一片不剩,月色里树的轮廓分外清晰。祖父披着蓝灰色的粗布袄子,搬把椅子坐到石榴树下,一句一句教我背诵李白的《立冬》:冻笔新诗懒写,寒炉美酒时温。醉看墨花月白,恍疑雪满前村。
直到我很流利地背下来,祖父才说:“立冬了,笔尖的墨汁就冻了,人也冷了,就懒得写诗了,李白的炉子里就生起火来,一天到晚温着一壶老酒。但喝醉了,还是要给立冬写一首诗。挥毫泼墨之后,李白看见那些诗句,都变成了一朵朵墨花。”
在物质时代,拥有很少物质的我,还能纯粹地想起李白,还能想起李白的这首《立冬》,应该感谢祖父。
套用190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诗人普吕多姆的一句诗:谁能忘记你蓝色的眼影,像吹灭一支蜡烛?在立冬,我记忆的蜡烛不灭,点燃这支蜡烛的是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