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巨人传》的开头几页,拉伯雷描述过一个荒诞不经的情节:格朗古歇太太身怀六甲,又好吃肥肠。临产那天,由于大肠状况甚于分娩问题,不得不服用收敛药。当母腹中的胎儿遭遇到突然紧缩的产道时,离奇的事情发生了。这个无比硕大的家伙从涨破的胎盘上跳了出来,钻进了大动脉,通过胸部横隔膜,一直爬到肩膀上(大静脉在那里一分为二),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意志,终于从他母亲的左耳里钻了出来。这个古怪的新生儿并没有带来哇哇的哭声,而是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叫喊:“喝呀!喝呀!喝呀!”他的父亲惊呼道:“好大的嗓门!”按照古希伯来人的习俗,这脱口而出的第一句应当用做小孩的名字,婴儿因此被称为“高康大”。
不知有多少人在捧腹大笑之中读过《巨人传》里这个最知名的段落,其中,米兰·昆德拉在似笑非笑之际转向我们,亮出了一条他酝酿已久的文学契约,它近乎一个常识:这里讲述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事,文学不负责声明真理,不保证它所描写的内容都是事实。高康大,这个富有十八层下巴的怪婴,每天要喝17913头奶牛产下的奶,就这样,他用肥大的身躯携带着一种不正经的气味来到这个信奉正经事的人间。在这个世界上,究竟什么才是正经事?这个问题或许会招来许多理由充分的答案,一时难有定论。比如,一般人都会言之凿凿地说,反正那些报纸、电视和网络上的巨人该干的事,就是正经事。但有一点也是确定的,写诗,一定不算是正经事,尤其是在一个巨人林立的强者时代,一个普通人有太多的正经事要做了。
到底是因为在临盆的关头迷了路,还是由于母体赐予的过剩精力无处施展?诗人似乎都可理解为从左耳钻出来的特殊人种。在这个群声争霸的密集区域,他早已习惯了五花八门的赞美和诅咒,习惯了每时每刻的声嘶力竭和窃窃私语,习惯了形形色色的人们九曲十八弯的语调,假意或真心,他却仍能像里尔克的“少女”那样,在耳中为自己铺一张安静的小床,鼾声如饴,美梦连天。因为血统和出身问题,诗人甫一降生,就被这个世界当做主流价值的异端(如西方)或者装饰(如中国)。从左耳生出的诗人,装着消耗不尽的才华和智慧来到世间,居然也不正儿八经地哭上两声(按说这才是一个人最早该干的正经事),就禁不住扯开嗓门张罗着“喝呀!喝呀!喝呀!”为了能回到宁静岁月里的那张小床,诗人走遍每一条可能开辟的林间小道,喝遍全天下的好酒;因为没有什么正经事可做(从事文学活动不大可能成为一件正经事),他们从一出生就开始了不同程度的流亡和远游。
如果一个诗人,他从一个不那么正经的年代里走来,揩去裤脚上的泥水和昨日的泪水(如同洗净一个新生儿),在新时代里做了几件漂亮的正经事(比如只手成立一座商业帝国,并大力扶植诗歌事业),成为别人眼中的强者,他还会像一个一贫如洗的人那样去写诗吗?如果恰好这个诗人热衷于极限冒险活动,向全球七大洲最高峰和南北两极发起过相当完美的征服运动,并分别在那些我们也许一生都到达不了的地方写下大量作品,还在凛冽的寒气中神情严肃地朗诵手上那沓热腾腾的诗稿。如果这个诗人的名字恰好是人们如雷贯耳的黄怒波,那么对于所有震慑于他威名的读者来说,就不要指望他能老老实实地将自己顺产到这个世界上来(把生意和诗歌都伺候得风生水起的人物,我等凡人别想猜透他),我们还是到世界屋脊的左耳旁去聆听诗人骆英的声音吧(这个几乎望尽天涯路的成功男人,在那个巅峰时刻,不论说出什么样的汉语,或许都能成为诗吧):
在我用雪掩盖住尿迹时
一片云以寒冷遮住了我
就这样 我们一直走着 一直撒着尿
也就是说 我们将撒着尿到极点
——骆英:《在南极撒尿》
我向一切问好 因而从此我会热爱一切
我不再预测未来 因而从此对未来无比敬畏
我将从此告别一切巅峰 甘愿做一个凡夫俗子
我想我从此会在这个世界上慢慢走 让我的灵魂自由干净
——骆英:《泪别珠峰》
不论诗人骆英在珠穆朗玛峰或者南极写下或朗诵了什么诗篇,我们的耳边仿佛一直回荡着高康大降生时的喊叫声:“喝呀!喝呀!喝呀!”黄怒波喝下了全世界的好水和好酒,足以媲美高康大创下的17913头牛日均产奶量的记录,锻造出异常活跃的肾脏和无比发达的泪腺,以供他从黄怒波这个名字里分出一个骆英,同上诗歌的梁山。登山运动是一场灵魂之旅,冒险家同时经历着地狱和天堂,“7+2”的辉煌业绩已经暗示黄怒波非同寻常的胃口——他力图以一个巨贾吞吐冰岛的食欲来咀嚼一个诗人浩淼的心事——骆英的左耳里居住着一位高康大,他在写作时不得不忍受那些响亮的咒语(这也是现代世界一贯表彰的强力意志),而他迄今为止出版的多种诗集或许也可以统统读成一部当代中国的《巨人传》:
我是黄会计我很有权
我掌着印把子和算盘
乡亲们婚丧嫁娶都要找我开介绍信
自行车指标木头配额都归我管
——骆英:《黄会计》
黄会计,是骆英诗歌系列《知青日记》中的讲述者和主人公,也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山乡的知青群体中一个从左耳诞生的角色,他既是以黄怒波的早年的知青经历为基底而塑造的文学形象,具有自传色彩,又明显地带有作者骆英的笃定语气。毋宁说,黄会计其实是黄怒波向他过往岁月里投去的巨大背影,照耀他的光源始终悬挂于诗人从事写作的当下时间。
从《7+2登山日记》和《知青日记》两部骆英以“日记”冠名的自传性诗集中,我们可以发现一个微妙征候:前者的写作时间几乎就是当事人攀登每一座山峰的时间,这会让人信服这部诗集堪称一部名副其实的“登山日记”(一部《巨人传》),比如在前面提到的《在南极撒尿》和《泪别珠峰》,两首作品注明的写作时间/地点分别为“2009.12.21 21:31 第一次扎营帐篷”和“2011.5.11 19:25 珠峰5800米过渡营地帐篷”;后者虽名为《知青日记》,但作品里标注的时间却只是写作时间,比如《黄会计》的写作时间/地点就是“2010年11月15日 02:25 中坤大厦办公室”,这显然不能让人将这部作品认可为《知青日记》。
《知青日记》的时间都去哪了?它们或许已经隐藏在了每一首作品中提及的名字和情节中了。与《7+2登山日记》中宣扬的胜利者和思想者的坚硬姿态不同,这部隐藏真实故事时间的《知青日记》却充满了一个回忆者和抒情者的柔软语调,但这依然是一个巨人的回忆和抒情,也就是说,即使这种写作再柔软、再感人,它依然透露着巨人的强硬:当大队小黑板上“黄会计”的名字置换成《纽约时报》上的“Huang Nubo”时,骆英已经在无意识中发明了一种遍布他所有诗歌作品中的巨人时间,它以一种登山者的强力意志,修炼成一种写作中的强者逻辑,并在一切自传性叙事中修改、整编了平淡无奇的凡人时间,以及他们无穷无尽的羞耻时间、苦难时间和失败时间。这种巨人时间,把黄会计在知青岁月中给村民计算工分的某一个时辰,强行修改为了一个商业帝国领袖坐在自己办公室敲打键盘的时间(真正实践着时间即金钱的真理)。在一个巨人的视野里,一切低矮的事物都要经受他那条巨型舌头的舔舐,接受他坚硬牙齿的研磨,直到形成一整套驯顺的、合乎常理的形式。冒险家和富豪重新定义了正经事,诗人却总是留着一条尚未进化完全的尾巴:
后来 是一种日子和岁月的概念了
可是 我总是以为我是知青还在计算工分
我在福布斯榜上加减乘除
以一个黄会计身份清点财富
有一天 我想 我也许是回去的最好时刻
以一个都市人的身份以及一个富人的面孔
——骆英:《知青日记·后记》
巨人的惊世胃口掩藏了诗人拒绝进化的尾巴,规定了他的记忆性质和书写意志。一个成功儒商的惊世战略和计算精神,转化为一个诗人在布局谋篇和文体意识上的自觉,骆英回馈给黄怒波对发达资本主义的反思和纠正;一个勇敢的登山爱好者自我养成的摘星揽月的豪情和悲天悯人的胸怀,打通了一个写作者处理个体与世界关系问题的任督二脉,那些在旅途和客栈中草成的作品也成为一个行色匆匆的中国灵魂处理经验和记忆的有力见证。声音已经消逝,这一切终将交给文字,这危险的替补。在商人、登山者、诗人和一个曾经在乡村苦熬、在都市流浪、如今又在事业的巅峰向死而生的中年男人之间,骆英以其无可匹敌的胃口僭越了这一切味道和分别心,整合了一切起点和归宿。他左耳中的高康大传授他成为命运之僭主的心法:一个诗人在自己心灵内部穿越了胸部的横膈膜,游历了内在的山水,经受了如此多的黑暗时刻和失败时间,从蓬勃的动脉漂流到无声的静脉,还要摩拳擦掌地寻找崭新的突破口。骆英,这个追逐心灵利润的企业家,这个向往精神高地的攀登者,已经在他的巨人时间里锻炼出一只宽阔的胃和一颗勇敢的心。在这里,一部《巨人传》的开头或许已是一部史诗的中途:
假如我认为,我是回答一个能转回阳世间的人,
那么,这火焰就不会再摇闪。但既然,如我听
到的果真没有人能活着离开这深渊,我回答你
就不必害怕流言。
——但丁:《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