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洪雅县有一条小河,名叫“牟河”,位于瓦屋山下青衣江畔的深丘地带,是洪川镇共同村惟一的一条河流。
河流是一个村庄的心脏,也是一个村庄的乐园,因了这条河流,牟河坝在全村的位置举足轻重。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河水清清、微波荡漾,一年四季,碧绿澄清。
小河的上端有一口水井,人们叫它“牟河井”。井水水质不错,凉悠悠、甜丝丝的,人们到县城赶集回来,路过井边时,都会蹲下身子,双手鞠一捧井水,喝个痛快。小河的下端有一座磨房,名叫“石谷坎磨房”。磨房里有两扇又圆又厚的石磨,一架水冲打米机。当河水涨满的时候,闸门一开,“咕噜咕噜”的磨面声,“哒哒哒哒”的打米声,是儿时最爱聆听的旋律。
因了这条小河,干旱之年牟河坝也没受多少影响。20世纪70年代初期,洪雅的总岗山水库还没建成的时候,干旱之年天不下雨,田里的禾苗奄奄一息,人们就用手摇车、脚踏车,将河里的水车到田里,确保了秋季的收成。因为这条小河,不管多穷,姑娘们都愿嫁到牟河坝,牟河坝没有一个小伙子会打单身。
小河最快乐的季节是冬季。生产队没有在河里养鱼,可每年河里都有捕不完的鱼。冬天是农闲季节,生产队用门板在小河的入口处将河水挡住,把小河里的水放到脚肚子深的时候,就组织生产队的男人们下河捕鱼。大人们捕捉的鱼属于集体财产,生产队队长当天就安排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用铁水桶挑到县城集贸市场销售后,将钱交回生产队。参加捕鱼的男人们,则按人头记工分。大人们捕完鱼上岸后,妇女和小孩才可以去浅水处捕捉,捉住的小虾小鱼归自家所有。偶尔捉住了一条漏网的大鱼,那就“发财”了,当天晚上的饭桌上鱼香味一定飘出很远很远。令我们这些小孩奇怪的是,当天明明看见鱼儿已被捉完了,第二天下午到已被灌满河水的河边一看,河里仍然有鱼儿跳跃。
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期,村委会引进外来资金,建起了芒硝厂,村民们为了增加耕地面积,砍掉了田边的山林,开始开垦山林,种植庄稼时也不满足于过去的产量,为了多产粮食,打农药、施化肥,喂养家禽家畜开始使用添加剂、催肥剂,只要能够变钱,只要来得快,什么都去做。更有一部分村民把土地承包给别人,自己外出打工。这时牟河坝的天空不再蔚蓝,远处的黑烟不时飘来,小河水流量开始减小,河水不再那么碧绿。
20世纪90年代初期我离开牟河坝,被招聘到瓦屋山国家森林管理处工作。因忙于工作,很少回家。几年后回去时,见家乡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村里人买了彩电,修起了楼房,安起了自来水,机耕道实现了家家通,收割机、脱粒机已经普及,石谷坎磨房被孤零零地遗弃在那里。但天空的黑烟更浓,种田的村里人只剩下了老人和妇女。小河杂草丛生,淤泥堵塞,河水从绿色变成了黄色,小河失去了往日的欢乐。
2004年7月我调到雅安市天全县委宣传部工作,后来又调到了江西省林业厅工作,回家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了。有一年冬天我利用出差机会回去看望老父老母,村里的机耕道已经变成了水泥公路,楼房比以前更多。但乡村的新鲜空气已经不复存在,光秃秃的山头杂草丛生。国家虽然为农民取消了几千年传承下来的皇粮国税,但年轻人外出打工不归,家乡田地一片荒芜。回到家里,正陪父母聊天之际,忽然感觉远处一声轰鸣,地下晃动,家里的玻璃窗“咯噔噔”抖了几下。我以为发生地震了,母亲告诉我,这是离我们家八九华里的一家芒硝化工厂在放炮。这家芒硝化工厂是县里的龙头企业、纳税大户,但几个烟囱伸向苍穹,滚滚的黑烟不停地飘向天空,炼出的矿渣小山似的堆满川藏公路两旁,地下的矿洞一步一步延伸到了我们和其他几个村里……正说话间,一群老人和妇女在门外的机耕道上喧嚷着,母亲说他们是相约着去村公所里领钱。原来这家芒硝化工厂每放一次炮,就发给村民一些补贴,每次也没多少,每家每户也就几十元钱而已,有时还用一些毛巾、脸盆、水壶等生活日用品代替,乡亲们也不计较,觉得有总比没有好,不拿白不拿。我心里是说不出的凄凉和悲哀。于是去了儿时带给我无数快乐的小河边。
岂料石谷坎磨房已被撤掉,机器和石磨不见了踪影。小河已被改作无数水田,承包给了一位儿时的伙伴,田里是收割稻谷后还没有腐烂的谷桩,水田之间有一条小溪在汩汩地流淌,仿佛证明这里曾经有过一条河流。抬起头来,河堤上一群不知名的小孩正在玩耍,他们没有了我们儿时打水漂的地方,只是拿着电动玩具在你追我赶地嬉戏打闹。仰望天空,天空中依然是雾霾满布,没有一只鸟儿飞过。山林没了,鸟儿没了,魂牵梦萦的小河没了,我的眼中噙满泪水,不知道我的家乡要迈向何方,而家乡的小河,只能成为留在我心里的风景画。
一晃又是十多年去了。今年夏天回家乡的时候,一位在县委工作的同学告诉我,说近几年来县里采取严厉措施整治生态环境,封闭了损坏生态环境的矿山煤矿,关闭了几十家不达标的污染企业,那家芒硝化工厂已经迁出了境内。听到这些消息,我忽然想起了我儿时的小河,梦中的小河,它是否也脱胎换骨恢复了模样?于是三下两下吃完饭,就往牟河坝赶去。
故乡的水泥公路已经加宽,不时有小车擦身而过。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田野里的稻穗一片翠绿,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阵阵微风飘来农家的菜香,开垦的荒地如今变成了果园。许多外出打工的儿时伙伴已经回到了故乡,正在干农活的他们时不时地和我打着招呼。老人们在院坝里含饴弄孙,格格的笑声书写着他们的天伦之乐。
那条我以为只能在梦中相见的小河,稻田已经远去,河流恢复了昔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