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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如春参加完一个同学的生日晚宴,回家后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电视机。电视台的朋友告诉他,今天的《海阳新闻》有他的报道。
八点整,新闻开始了,总共二十分钟,县委书记一个人就占去了八分钟。三个会,三次重要讲话,提了数不清的要求。接着副书记、副县长一一亮相,等到宋如春出来时只剩下不到一分钟,仓促还俗气,《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能说得清》,跟《新闻联播》不能比。尽管这般,宋如春还是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听完每一个字。
妻子赶过来时只看到宋如春一个背影,开玩笑说,才下去挂职了半年,吹什么吹?
宋如春感到有点委屈,嘟哝道,不是我找的,“大矛调中心”报上去的。妻子停了一下,随即“扑嗤”一声笑出声。她做医生,听人调侃过这个组织,它的全称应为“社会大矛盾调解中心”。
宋如春也跟着笑出声。
新闻刚一结束,文化局张局长第一个打来电话,高兴地说,如春,不错,下去半年,你经受住了考验。宋如春本来是坐着接电话的,但一听到“经受住考验”便立即爬起身。这个词很严肃,宋如春赶紧收起脸上的笑容。
年初县里要选派一批年轻干部下基层挂职,文化局一个名额,选来选去选中宋如春,他是文化馆副馆长。但一听说到海河镇宋如春便有点胆怯,老城区,情况复杂,人多矛盾多。张局长劝道,你不是作家么?作家就得深入生活,深入群众,莫言能得诺贝尔文学奖,离得开高密的水土高密的风情?作家喜欢矛盾,沉下去,肯定能出大作力作,说不定中国下一个得诺贝尔奖的就是你宋如春。
宋如春是在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去街道办的,接待他的女主任五十多岁,姓徐,一头短发,精明能干。热情地握过手后,来不及寒暄,办公室便一前一后挤进两个人,都四、五十岁的样子。男的矮个子,尖下巴,头发竖在头上像刺猬,一对眼珠儿像抹了猪油,骨碌个不停。徐主任介绍说,胡三,卖肉的。又指着满脸蜡黄,瘦得菜莛似的女的说,杨腊英,常客,丈夫做鞋的。
胡三仰着头,乜视着面前这位三十出头,白白净净的年轻人问,你是新来的主任?宋如春解释,挂职的,副主任。胡三摸摸裤裆,戏谑一笑,挂的?当然是挂的。接着冲徐主任拂拂手,你早就该让位了,什么鸟事找你都没用。
宋如春觉得奇怪,这个人咋这般说话?于是不再理胡三,而是把眼光落在杨腊英身上。杨腊英倚着墙搓着两只手,沙沙的,像搓着砂纸。她的眼神呆滞混浊,泛着寒气。
徐主任拖着宋如春到另一个办公室去。胡三跟着,杨腊英也跟着。徐主任瞪了一眼,都成跟屁虫了!
徐主任关上办公室的门,刚才要说的话被这一段插曲冲没了,索性谈起门外的两个人。
胡三年前买了部汽车,喊来几个朋友喝酒放鞭炮,约了十来个,只来了三个。酒喝好后胡三嫌外面发情的猫叫得难听,拿竹竿撵,不料脚下一滑,摔断了腿,还被树桩戳中了裤裆。胡三找三个人理论,要他们赔偿损失,三个人说哪有这样的道理,你请客又不是我们请客,况且谁也没有劝你喝酒。胡三不依,告到法院,法院受理后十分为难,判肯定没法判,但三个人也不是一点过错没有,要他们分担损失。三人却只答应出几百块表示一下慰问。胡三哪肯罢休,天天闹,闹到“大矛调中心”,闹到县政府,闹到市里。上面要开“两会”,领导个个如临大敌,责令街道办配合法院把矛盾化解在基层。
杨腊英人称“洋辣子”(农村一种爬行动物,全身绿毛,粘上皮肤立刻又红又肿,奇痒无比)。杨腊英结婚后丈夫得了肾病,没法生养,抱了个弃婴,哪料是个脑瘫,二十岁了还不能自理,加之丈夫身体不好,做鞋又上了人家当,几百双鞋子堆在家里,常常来要救济,因此得了这个外号。上次县里有个领导下访,打电话给风景区帮忙代卖鞋。风景区同意了,但杨腊英不肯给柜台费,天天来找徐主任。徐主任感慨,好事做不得,柜台费都不给,难道全世界的人都欠你的?
头次见面就遇上这等事,徐主任感到很尴尬,她拿手拍着花白的头,无奈地说,我的眩晕症都被他们气出来了。末了,徐主任关切地对宋如春说,基层不像机关,人杂矛盾多,你要有思想准备。宋如春对徐主任所说的早有所料,但心想既来之则安之,矛盾多也能锻炼人。他又想起张局长的勉励,不禁挺了挺身子说,我来接触接触,看能不能帮上点忙。
徐主任紧紧握住宋如春的手,使劲地晃了又晃。
宋如春上班第二天便主动上门找胡三和杨腊英。半年后,经过大量艰苦的工作,事情终于有了转机,这才有了开头的新闻。
2
秋天到了,小城处处飘漾着桂花香。宋如春骑着电动车上班,路过胡三肉铺时,胡三喊住他,说我十点钟去找你。宋如春说下午吧,我约了杨腊英有事。胡三黑着脸回,不行,你等一下。
宋如春本来要去杨腊英家拿样品鞋的。接触过杨腊英的第二天,宋如春便起大早去风景区找主任,主任恰巧是中学时的同学,很给面子,免了一双十元的柜台费。宋如春再帮她到网上卖鞋,情况好转了,杨腊英的脸上也开始有了笑容。但景区和网上销量都不大,杨腊英过去上过一家贸易公司的当,家里库存了五六百双布鞋,宋如春想找熟人托掉些。
宋如春坐在办公桌前,眼前不停地晃动着胡三那张黑脸。刚见到胡三时,宋如春还在心里嘀咕,卖肉的人都该肥头大耳哪有瘦成这样的?徐主任当时提醒宋如春,别看胡三两拳头高,但心狠着呐,方圆十里没人不怕他,举个例子你听,小时候和人家打架,他个子矮,人家三拳两脚就把他打得鼻青眼肿头破血流。胡三吃亏了也不吭声,铆足劲使出吃奶的力气,冲着对方腰间软肋处就是一记黑拳,那是人体最薄弱的地方,肝脾受伤,一拳要命,却什么痕迹也看不出。
当初法官和徐主任为胡三的事不知磨了多少嘴皮,三个人也答应贴点损失,但胡三提出每人赔三万,理由是他摔成残废了,鸡巴也戳坏了,没十万块治不好。三个人自然不答应,事情就这般搁着,越闹越僵,越僵越闹。宋如春用一周时间摸清了情况,开始试着做三个人的工作。宋如春在大学里参加过校辩论队,口才好,懂得以情感人的道理,他分析给三个人听,胡三虽蛮横,但他当初请你们喝酒,说明你们是朋友,朋友间总是有情谊的,是应该互相帮助的。汽车撞了人为什么都判汽车的责任?因为人跟汽车比起来是弱者,弱者应该得到同情。同时,宋如春又梳理出他们的社会关系,好在县城不大,三弯两弯总能找得到。三个人当中一个姓张的开出租车,儿子几年前曾在文化馆学习过写作,宋如春给他讲过课。一个是木匠,人老实,话不多,宋如春舅母庄上人。另一个则是高中女同学的表弟,卖水果,女同学现在开厂当老板,当年和宋如春擦出过火花,虽然没成但对宋如春有愧疚。宋如春请他们帮忙做工作,并把胡三住院的病历拿给众人看,俗话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男人鸡巴不行下辈子不就完了?谈什么幸福?什么生活质量?宋如春苦口婆心奔波了几十趟,鞋底都磨破了。最终不知是他的诚心感动了双方,还是大家都懂得花钱消灾这一古老的原理,三人终于答应一人赔六千。胡三尽管仍不满意,但还是默认了,双方在协议上签了字,宋如春这才松了口气。
十点,胡三准时来了,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嚷,狗日的,做这种没屁眼的事。宋如春拉过椅子让他坐,他不坐,拿手笃着桌子骂,白纸黑字,说话哪如放屁?望着他那两颗龅牙上泛满白沫,宋如春终于听懂了,三个人协议签了一个多月,但谁也不理这事,上门要过多次,不是躲就是推,最后干脆回没有。
宋如春劝他不着急,答应好了的事怎么会失约呢?胡三咬着牙说,失约就抄他狗日的家!宋如春陪着笑脸,他平时就是慢性子,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急,安慰说等我从杨腊英家回来就去找他们。宋如春不提杨腊英还好,一提胡三倒冲着他发火,你别成天想着洋辣子别人的事不管,洋辣子叮了你甩都甩不掉。
好不容易支走胡三,宋如春赶紧去杨腊英家。之前来过两次,但这次竟然走错了门,脑子里还在想着胡三的话。杨腊英家里除了一台旧电视机外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院子里打扫得很干净,连鸡窝的砖头也垒得齐齐整整。她的丈夫正埋着头做鞋,望见宋如春来了冲他笑了笑算打了招呼。她的儿子坐在圈椅里,嘴边流着涎水。他看上去只有同龄人一半大,去年又患上了红斑狼疮。杨腊英正埋着头拿手替他擦涎水。
宋如春没有惊动杨腊英。杨腊英卖了些鞋后家境明显有了好转,也不再去缠街道办要救济。事实也证明了当初宋如春的判断,杨腊英之所以穷,不是好吃懒做,不是好逸恶劳,一个病号一个脑瘫,整个家就被拖趴了。杨腊英成了杨救济,成了洋辣子,这也不是她的初衷。
杨腊英回头看见宋如春,苍白的脸上立即泛起感激的笑容,赶紧搬过椅子让他坐。宋如春告诉他,他找了几家单位,看能不能帮忙消掉些库存,虽说八项规定了,但工会上搞些活动做奖品还行。
杨腊英连忙揩净手去东房间拿鞋。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再望望圈椅里的脑瘫儿,宋如春想起徐主任曾说过,杨腊英曾有机会把脑瘫儿送回去,她婆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到了其生父,一定要她送回去。她去送了,回头走到一节田远,停下来朝后望,突然听到儿子哭着喊“妈妈”,她犹豫了片刻,终于心一软,又流着泪抱了回来。一次闲谈,宋如春曾问过她当初为什么那么做,杨腊英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那狗东西老婆跟人家跑了,成天喝酒赌钱,跟着他三天还不饿死?宋如春又问,如果儿子不喊你呢?杨腊英再也没有回宋如春的话,两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眼间便汩汩而出。
宋如春拎着杨腊英递过来的三双样品鞋直接回了城。
3
宋如春先把样品鞋送到供电局,工会主席是个热心肠,说马上去请示局长,工会搞活动可以做奖品,也算是给困难群众送温暖。宋如春千谢万谢,又顺路去烟草公司、开发区。宋如春在小城算个小名人,常帮这些单位排练文艺节目,自信开了口人家多少会给些面子。
杨腊英的样品鞋一送完,宋如春便马不停蹄地忙起胡三的事来,他知道这事一天也等不得。一到办公室,宋如春第一个电话便打给开出租车的张师傅。张师傅接了电话后直倒苦水,宋老师,你知道现在的生意多难做,黑车多如牛毛,又有滴滴打车,六千块要我开两个月的车,起早贪黑不算,小摩小擦的都不能有。宋如春表示理解,陪着笑脸说,那是那是,但答应了人家的事总要兑现。张师傅在那头不高兴了,喘气明显粗起来,抱怨道,现在想想都怄气,宋老师你说,我们错在哪儿?他喝了酒发什么神经去撵猫,猫发情关他什么事?他真的戳坏了鸡巴吗?宋如春涨红脸,小声说,男人哪有拿这个开玩笑的,人家不是有医院的病历么?张师傅在那头哼了一声,上次都上了你的当,被你忽悠了,糊里糊涂听了你的话。宋如春头上的汗珠开始往外冒,连忙拿手擦。张师傅不依不饶,倒苦水,老实人吃亏,胡三明显是讹人,你这是赶的猫,要是赶的老虎把你吃了难道还要赔你命?
宋如春告诫自己不着急,他知道,这时候一定要耐下性子,张局长多次教导过,做群众工作要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切忌以粗对粗,以蛮对蛮。宋如春本就好脾气,来文化馆五年从没跟谁红过脸,就连在家里也从不和妻子高言高语,哪怕妻子有时错怪了他。所以不管张师傅怎么说他的脸上都保持着微笑。但很快,这种笑容随着张师傅的一句问话立刻烟消云散。张师傅问,宋老师,如果我也像胡三那样,开车接你的电话,有情况了你负不负责?
宋如春一惊,张师傅的话触起了他的一件往事,妻子刚学会开车,第一次去乡下,接电话时车子一头扎进路边鸡场,鸡飞蛋打,车子也撞瘪了。女主人揪住不放,要赔一千块。妻子慌得说不出话,承认赔,但男主人不依,说我这是蛋鸡,你这一惊吓还下什么蛋?一千块打发谁?妻子吓懵了,打电话给宋如春。宋如春胆小,说惹不起躲得起,他要三千就三千,走人要紧,权当我少写一篇小说。妻子大骂放屁,你写小说挣的钱呢?我怎么没见到一分?难道在外面养了小三?
宋如春感到事情开始严重起来。
4
宋如春给另外两个人打电话,但始终打不通。
第二天上班,宋如春没有从胡三肉铺前路过,而是拐弯走了侧门。一到办公室,徐主任告诉他县里领导今天又要来下访,要人陪。宋如春说您陪吧,胡三上午肯定要来。
再打两个人的电话,还是没人接。果不然,十点刚过,胡三卖完肉推门进来,耳朵上各夹支烟。没等他开口,宋如春便说电话没打通,可能忙,说不定马上回过来。胡三叉着腰说,你心里不要老是洋辣子长洋辣子短的。宋如春回,洋辣子归洋辣子,你归你。为了缓和气氛,他还开玩笑说,我看你现在倒像个洋辣子了,辣住人不放。胡三不接茬,瞪着眼说,他们不给钱到时别怪我不客气。
胡三两只眼睛似锥子,透着寒光。宋如春摘下眼镜,嘴对着哈气,劝道,不要老把人往坏里想,社会上守信的人还是不少。胡三咧开嘴,露出又黄又大的龅牙说,到时要不到我找你要。
胡三说的是蛮话,宋如春心里这样说。但尽管这样,他还是感到一种威胁。胡三拍拍屁股走了,办公室其他人纷纷议论起来。到街道办半年多,关于胡三的事听得太多了,胡三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做得出。众人抱怨说,法院也和稀泥,判不了的事你叫人家贴什么损失?这叫构建什么和谐社会?还有“大矛调中心”,调解个屁,只会踢皮球,最后还是踢到基层。基层怎么办?闹一次迁就一次,越迁就越闹,反反复复,恶性循环。
有人替宋如春担心,胡三像只甲鱼,咬了谁死都不肯松口,他蛮惯了,哪个干部见了他都像老鼠见了猫。宋如春笑笑,怕什么,难道会把我吃了?
一支烟功夫不到,手机响了,赶紧抓起来接,女同学表弟的。表弟说,宋主任我知道你打电话什么事。宋如春连连应着,生怕他突然不理或者消失掉。宋如春说了半天表弟才插上话,反问,宋主任凭什么说他的鸡巴出了问题?宋如春一下子被问住了,好在他反应快,立即笑道,兄弟你说,哪个男人谁会拿这个开玩笑?人家不是有病历?人家不是一星期去一趟医院?人家老婆不都亲口承认的?表弟哈哈大笑,大梦,老婆亲口承认有什么屁用,她那老咸菜谁碰?你去街上问问,哪个浴室的按摩女他没嫖过?狗日的还吹牛逼,一次能干两个,还金枪不倒,气得老咸菜哪天不去浴室打得卵毛直飞鸡飞狗跳?
宋如春愣住了,眼光直直的,一句话也说不上。但很快,他又回道,这话不能乱说,嫖娼属犯罪,要有真凭实据。对方没有回应,原来表弟不知什么时候挂断了电话。
还没等宋如春回过神来,王木匠的电话也打过来了。王木匠说,宋主任,你打我电话的呀,我昨天手机没电了。王木匠慢言慢语。宋如春吸取刚才的教训,先听人说,不忙插话,只机械地嗯嗯应着。王木匠说,我知道你是为胡三的事,但想想太窝囊了,你说我们错在哪里?为什么要赔他的钱?当初你天天找我们,想想也就算了,驳不了你的面子,哑巴亏吃了就吃了,但回家天天挨老婆骂,律师也说赔那么多没道理。狗日的胡三讹我们,我们上了他的当!
宋如春平和心气听他说完了,表示想见个面。但王木匠显然不想见面,说你们坐机关的拿大钱,手不动脚不动旱涝保收,我们哪个汗珠儿掉在地上不蹦成八瓣?我在给人家打棺材(农村装骨灰盒用的那种),打一个棺材才六百块,你说六千块我要打多少棺材?宋如春浑身一激灵,哪能这么打比方呢?宋如春还想说什么,王木匠抢着话说,胡三实在要赔的话,你告诉他,我可以赔他个棺材。王木匠说完便关了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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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如春头昏脑胀骑车去供电局,供电局答应买二百双,一双六十块。又去烟草公司,答应得同样爽快。这样就一下子去了杨腊英家里一大半库存。宋如春的眉头总算舒展开来,暂时忘了胡三的不快。从烟草公司回来,宋如春骑得飞快。路两边的枫叶开始红起来,香樟依然蓬勃茂盛,风中飘来一阵阵熟菱角的清香,正是里下河地区菱角上市的季节。路过文化局大门口时,宋如春想到几个月没去局里了,正好顺便向张局长汇报汇报工作。
张局长见到宋如春,丢下手里的文件立即起身,紧紧握住宋如春的手。张局长感谢他为文化局争得了荣誉。当初送行时张局长说过文化局硬件不硬,软件更软,如今宋如春同志扬长避短,变软为硬,可嘉可喜。张局长同时鼓励他勇于担当,服务人民,既赢得口碑,又积累素材,将来写出无愧于人民的精品力作,冲击全国大奖。
谈到了帮杨腊英卖鞋,张局长特意提醒道,卖鞋可以,但不能硬摊给人家,而且价格不能比市场上贵。宋如春赶紧解释,没有硬摊,价格也公道,虽说贵了点,但人家纯手工,质量好,比网上买的强多了,网上假货多。张局长拍拍他的肩叮嘱,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好心办事但不能办歪,现在看拳的比打拳的狠。不料宋如春不领情,说这我倒不怕,杨腊英多穷,怎么帮他都不为过,有人说她自作自受,但我不这么看,相反她很不简单。宋如春喝了口水接着说,杨腊英不养脑瘫儿谁养?政府养?慈善机构养?张局长知道宋如春的脾气,文化人执拗,爱掰死理。于是忙扯开话题说,注意方式,注意方式。
宋如春本想回文化馆一趟的,年初下去时他们说是镀金,宋如春开玩笑说我又不是和尚,和尚死了不腐才镀金。文化馆离文化局不远,五分钟便到了。宋如春电动车还没停稳,手机便响起来。抓起来一接,徐主任的,火燎火急地问,你在哪儿?赶紧来派出所一趟。
宋如春一头雾水,去派出所干什么?但从徐主任的口气看,肯定出了什么大事。派出所靠着街道办,宋如春去时徐主任早等在门口,着急地告诉他,胡三与王木匠打起来了。
宋如春不相信王木匠会和胡三动手,他最老实,年纪也最大,平时说话都慢言慢语。但胡三正看中这一点,上门强要,拿王木匠做突破口,锁了王木匠的门。王木匠逼急了,直接回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胡三威胁去县中绑他上学的儿子,这一下戳中了王木匠的命门。俗话说兔子急了也咬人,王木匠操起家伙与胡三打起来。胡三人瘦个矮哪是王木匠的对手,扎扎实实被摔了个狗吃屎,满嘴流血。胡三哪是吃素的,铆足劲使出看家本领,一记黑拳直掏王木匠肋间。王木匠一声惨叫顿即双手捂腰蹲下去,胡三老婆趁机又抓又揪。王木匠红了眼,抓起斧头拼命。胡三夫妻俩逃,王木匠追,一直追到派出所。
所长严厉地批评了双方。但双方谁也不服气,王木匠更是铁了心,重复着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胡三恼羞成怒,指着宋如春说,白纸黑字哪是放的白屁?这事你要负责。
宋如春从未见过这架势。他望着王木匠那把寒光闪闪的斧头,脑子里还在想着,要是那斧头劈下来会是什么后果?胡三的头会不会像胡瓜一样被砍飞了?脖子上会不会留下文人写的碗大的一口疤?宋如春惊出一身冷汗,不停地摘下眼镜擦,擦好了再戴上去,戴上去又拿下来。他那白净的脸上涨成一块红布,两道眉毛成了两道结,嘴里只是反反复复一句话,别急别急,再来商量商量。
胡三冲着宋如春吼,商量什么毬?你协调的,要不到找你要!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想不到胡三发这个邪火。所长实在看不下去,指责胡三,哪能这般胡搅蛮缠,人家宋主任出于好心协调,协调不了咋好怪人家?
胡三更是嚣张,昂着头,脖子伸得很长,两眼死死瞪着所长,眼珠儿几乎弹出眶,那你说我咋办?你能说他们不是在演双簧,合穿的一条裤子?
所长见胡三越说越不像话,索性拉着宋如春走了。所长处理这种事情有经验,冷他。宋如春不甘心。所长劝道,这时候再激他什么事都做得出。胡三追在后面跺脚,冲宋如春吼,反正要不到找你要,你不是吹牛皮都吹到电视上了么!
宋如春这才想起电视上的那条报道,他甚至有点隐隐约约感到记者帮了他的倒忙。
6
“大矛调中心”要开经验交流会,打电话给张局长,要宋如春在会上介绍经验。宋如春正被胡三缠得焦头烂额,说我现在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交什么流?
宋如春感到事情棘手,他想起妻子当初的提醒,有些事情出了力不一定讨好,当时还怪她乌鸦嘴,不想恰恰被她说中了。但宋如春却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又找了不少人出来,找了张师傅儿子的班主任、舅母庄上的支书、女同学等等,请他们再帮忙做做工作。同时提醒,协议双方都签了字,毁约要负责任的。但努力下来收效甚微,到最后,宋如春再也打不通任何一个人的手机。
供电局催着送鞋过去,为了省钱,宋如春专门去文化馆借了辆三轮车。杨腊英骑自行车跟在后面,她今天特意穿了件小花点的衬衫,头发拢在后面,不再乱蓬蓬的,还扎了块花手帕,人显得精神,脸上也舒展了许多,甚至有了红润。
宋如春踏着三轮车,身子笔直,头发飘飞,矫健朝气,脚下生风,竟有几分意气风发少年的味道。杨腊英一步不落紧跟在后面,她今天的话特别多,絮絮不停。她特意告诉宋如春,我家那位给你做了双四十二码的鞋。
宋如春很吃惊,回过头问,他怎么知道我穿四十二码的?
杨腊英笑道,做了几十年鞋还看不出?
宋如春心头一热,连忙道谢,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钱一定要给。
杨腊英有点着急了,连蹬几下骑到宋如春前面,涨红脸说,你帮了我家这么大的忙,这样也太小瞧我们了。
宋如春脚下蹬得更快了,刚修的路面也格外平坦,蓝天白云,秋风送爽。三公里远的路不到一刻钟就到了。一口气卸完鞋,宋如春连水也不肯喝一口,到文化馆还车。刚进传达室,门卫便告诉他,老馆长打你电话打不通,有人来闹事踢坏了办公室的门。宋如春这才掏出手机看,昨晚上电话打多了忘了充电,关机了。
宋如春一步三个台阶上了楼,老远就听见吵闹声,原来胡三闹到文化馆来了。一见宋如春过来,胡三打了鸡血似的吼道,终于找到你了,打了你一百遍也打不通。
宋如春没有料到胡三会到文化馆来闹,他沉着脸,走到胡三面前问,你到文化馆来干什么?
干什么?胡三唾沫四溅,要钱呀,该我的钱总要有人给,狗日的不给只好问你要,你不给就问你单位要,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老馆长实在看不下去,指着胡三说,岂有此理,太过分了,人家又不差你钱,我们又不差你钱,你这蛮理讲到哪儿去了?
胡三晃着头,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冲着老馆长说,讲到哪儿了碍你什么事?再戳着宋如春的脸说,他协调的,要不到不找他找谁?
宋如春愤怒了,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顶冲,冲得眼冒金花,头皮炸裂。他想不到胡三蛮横到如此地步,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卷起袖子对胡三说,我不差你一分钱,也不可能给你一分,包括单位。
胡三耍烂的,一屁股坐到老馆长桌上,不给今天就不走。
老馆长要人报警。
胡三干脆躺下来,拿脚敲着桌子,报警好啊,拿警察吓人,我是吓大的?警察来了更好,忽悠老百姓,说好的反悔,往后缩,不是合穿的一条裤子是什么?
杨腊英本来是等宋如春一起回街道办的,见楼上越吵越凶,便也上楼来。胡三越闹越放肆,杨腊英拿手拽了拽宋如春的衣角,示意他出来。胡三看见杨腊英了,气不打一处来,一跃蹦起来,指着宋如春说,你帮洋辣子是真,帮我是假。
宋如春问,帮杨腊英帮错了?她不该帮?
杨腊英终于忍不住了,一步上前回道,不跟你这种没良心的啰嗦!说完便把宋如春拉出门,到门外了,低了声忧心忡忡地说,宋主任,你闹不过他的。
宋如春挺起腰,双眼圆瞪,怕什么?
杨腊英摇着头,不是怕,胡三不打赢仗不丢手,你是单位人,他光脚不怕穿鞋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杨腊英看看四下无人,悄悄地说,这样吧,要不先把供电局那一万二先垫给他,以后再说。
什么?宋如春吃惊得张大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望着面前这个瘦小的女人,像望着一个陌生人。他摘下眼镜,使劲地拿手擦着眼睛,他的双眼发湿了,渐渐的糊起来。
胡三躲到门后听到杨腊英的话,拍着手说,那也行,先把那钱垫给我。
宋如春想不到胡三偷听,狠狠瞪着他,为什么?
胡三努起嘴,鼻子里哼道,那钱是你以权谋私弄来的,洋辣子凭什么卖得掉?她认得什么人?卖那么贵?不行就去纪委告你,你从中得了多少好处,抓你!坐牢去!
宋如春眼前一花,脚下发飘。赶紧拿手撑住桌子,肋间仿佛被重重击中了一拳,剧痛无比,几近昏厥。
终于,他使出浑身的力气,一拳砸到桌上,吼道,你这鸟人,歁人太甚!
“咣当”一声,一桌的茶杯全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