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华山论剑》是陕西电视台以大型直播节目拉动电视事业发展的战略性尝试,全台近400名工作人员在2003年10月开赴华山,以华山北峰为主会场,4个现场互动,把人文谈话与电视娱乐融为一体,以其人文品格和可看性赢得了全球华人的瞩目。
“侠之大者”金庸陕西之行,也为陕西在世界范围内推介本地文化风情提供了一个良好契机,金庸先生的陕西之行,成为中国21世纪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也开创了陕西卫视大型文化活动的先河。
是夜,金庸先生离去的消息传来,正是晚秋时节,愁绪化作点点泪,瞬间不能自已……
《金庸华山论剑》已过去整整15个年头,往事虽如昨日般历历在目,可如今回望,确如暮云千里,胸中难平。
先生称我为“忘年交”,我与先生的真正相识,缘自大型文化活动《华山论剑》。2003年7月,当得知先生将在杭州出席一场活动,我决定赴杭州,力争见到先生当面邀请。中央台采访先生的会议室门开了,我第一个挤了进去,原来里面还有《南方周末》等几家纸媒的联合采访,大家纷纷在和先生合影留念。恰好一位摄影记者是陕西乡党,他热情地招呼我站在了先生身旁,留下和先生珍贵的第一张照片。随即,我俯下身向先生做自我介绍,我是陕西电视台的记者,名叫郭敬宜,紧接着说:我们班同学都叫我“郭靖他姨”,先生听后朗声一笑,一旁的查太太也轻声掩面而笑,先生声音不大但语速很快地说:小孩子顽皮。我接着简单陈述《华山论剑》的设想,没想到我刚说了几句,先生竟说好,可以参加!临走又向先生说起了我祖母也姓查,先生问:“陕西也有查姓人家?”我说:有,人数不多,大概有两个村子;尔后,又说了写信发传真到香港邀请先生云云。后来多次回忆当年情景,不知是我的开场白,还是祖母的姓氏,抑或是我的真诚,我想大概是那一刻的因缘和合。
远远看到一艘画舫,知道是来接先生泛舟西湖去找寻古时文人雅趣的,只好目光注视,心下感激。不知不觉,到了著名的楼外楼饭店,要了一杯西湖龙井坐在门前的长椅上,想起了年少时为看《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从这个村子飞奔到那个村子,想起了嚷嚷着让手巧的高年级同学帮我梳黄蓉那样的小辫,对照刚刚见到无比仰慕的金庸先生,恍如梦境。这时,日头西斜,我的心情陡然复杂起来,因为这么大的活动先生是同意了,可是口说无凭,不是怕先生反悔,而是,先生是这次文化活动的一号人物,没有“1”再多的“0”还是“0”。一番左思右想,决定以提问题的记者身份去参加次日的见面会,随后迅速调来我台摄像。
为了配合主办方,问题几番取舍,决定这样提问:“尊敬的金庸先生,因为您写了华山论剑,华山论剑现在成为了一个成语,高手对决的巅峰时刻,想必您的心情也跟着起落”。当时我们被本地媒体挤到一个稍偏的不利位置,我频频举手,大约第五个我得到了话筒,刚介绍完自己,还没有说问题,先生就抢先一步说:“是郭小姐吗?10月份的华山论剑我会去。”
《南方周末》在那一期的报纸上写道:金庸先生杭州读者见面会充满了商业味道,居然还有一家电视台当场邀请金庸先生参加华山论剑活动,这是后话;再后来,和《南方周末》的记者熟识后,每见到我,他总说:你当年太智慧了,你等于让老爷子在全国媒体面前做了承诺,等于给你们台在杭州免费召开了一场新闻发布会。
大型文化活动《金庸华山论剑》如期举行,先生“过三关”,登顶华山北峰与众位作家学者谈笑间,云海翻腾;期间感慨先生的博学多才,历史、地理、佛学、哲学、文物、民俗等知识信手拈来,正如先生的挚友梁羽生先生所说,武侠小说的作者知识面越广越好,否则只能盲目地编。其实,先生还一直在研究四裔学,在西安还向历史学家请教有关匈奴变迁的问题。冯其庸先生这样评价先生:“一个小说家具备如此丰富的历史、社会知识,而且文章如行云流水,情节似千寻铁链,平平叙来而语语引人。”随后的《法门说禅》《碑林谈艺》先生句句掷地有声,余味悠长。《金庸华山论剑》系列活动荣获新中国60年最有影响的电视节目。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先生14部作品的集联,那一个个字是那么美妙的邂逅,从而使得诗情画意俱现。可先生在公众场合从不为武侠小说“吆喝”,甚至还“自贬身价”,称“武侠小说”也有一点文学的意味,但基本上还是娱乐性读物,只是成年人的童话,最好不要跟正式的文学作品相提并论,先生的低调,谦虚谨慎,被有些人认为是 “欲擒故纵”,实在令人遗憾。因为先生多次讲,我亲耳聆听到的就有三次,他希望他的作品在娱乐休闲时读,先生强调虽然他的小说是建立在一定的历史故事基础之上,但小说毕竟有小说的门路。其实在先生年岁渐高时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写一部小说体的《中国通史》。上剑桥也好,拜会历史学家也好,都是为此具有正史意义的小说搜罗素材,可见先生对武侠小说多次表明的观点,绝非自谦。
记得《金庸华山论剑》期间,先生和太太坐在车后排,我坐在副驾驶,转过头告诉先生:“您出任浙江大学文学院名誉院长后,浙大的排名紧随清华、北大、复旦,位列第四,而且读您小说的人,女大学生不在少数。”先生听完有些激动地笑了,并说:“浙大的基础好,江南人很讲究读书求取功名的。”接着讲:“有一位小学四年级的小学生写信给他,说他上课时总想着看我的武侠小说,偷偷地放在桌屉里看,被数学老师批评并收走了书。”先生又说:“学生喜欢看我的书,就是看打来打去,谁武功高,谁不可战胜。课余时间看没问题,不要上课看,上课看影响功课,也是对老师的大不敬。”先生说这话时,神情激昂,几乎挥舞着双手。
南海边,香江畔,金庸先生一只手“妙笔著文章”,一只手“铁肩担道义”;一边武侠小说——“娱乐性读物”15部,一边时评社论——严肃而言之有物两万多篇。后者被先生更加看重和用心,这也是北大授予先生名誉教授时,称先生是有进取心的新闻学家的原因。可以说先生是下午褒贬现实生活,晚上揄扬千古侠风。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冷热交替,如此巨大的张力,可见先生功底之深。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以说,我对江湖最初的模糊印象,来自于先生作品改编的电视剧;后来再读小说,对 “江湖”有了更深的理解。“江湖”寄托着芸芸众生对公道和正义的希望。江湖上凡事“理”字当头,不论上下尊卑。宋太祖赵匡胤问宰相赵普天底下什么最大,满以为赵普会说皇上您最大,因为皇上就是天子呀!问了两遍,没想到赵普慢悠悠地说“天底下理最大”。朝廷之上和江湖之中都视 “理”至高无上。只是江湖对“理”的理解和表现方式统统指向良心和义气。江湖上唯一的规则是:匡扶正义,惩恶扬善。
有人说,金庸先生的伟大就是用虚幻的笔为我们构建了一个真实的江湖,人们乐在其中。看小说里高手们打来打去,打的精彩,打得好看,打得引人入胜,打得欲罢不能。“不武不是侠”,先生笔下创造出的武功有:降龙十八掌、一阳指、吸星大法、双手互搏、独孤九剑、黯然销魂掌、直至乾坤大挪移等等,光听名字都那样地叫人心驰神往。可打到最后,先生告诉我们:武功最高是“挨打不还手”、“无招胜有招”;武功最高的境界是独孤求败,是万物一般、众生平等。乃至于草木竹石均可为剑,“碧海潮生曲”也可以变作武器,还有什么七心海棠、千蛛万毒手,叫人拍手称绝。大幅大段的武功对打“看似寻常却奇崛,成如容易却辛苦”,那是想象力的丰富和一个个知识点超级链接搭就出来的过程与细节。同时,先生在一招一式中无不体现着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琴棋书画、插花品茗、易学医学、儒释道算术,这些以“文”的抒情强烈地衬托渲染着“武”的境界。寓诗词歌赋于刀光剑影中,写尽诗酒年华。难怪那么多读者迷醉其中,作品中许多经典桥段甚至成了华人共通的语系,成了坊间里弄的流行语。比如,《射雕英雄传》结尾处,一代宗师欧阳锋在华山顶因痴迷武林绝学《九阴真经》而致走火入魔,经脉忽顺忽逆,声嘶力竭地问:欧阳锋是谁?我是谁?!
《金庸华山论剑》直播时,在华山索道的轿厢里,当主持人问先生:“为什么只写了华山论剑,而没有写嵩山论剑、泰山论剑、恒山论剑?” 其实先生在《射雕英雄传》中早已回答了这个问题,书中是这样写的:“那华山在五岳中称为西岳,古人以五岳比喻五经,说华山如同《春秋》,主威严肃杀,天下名山之中,最是奇险无比。”先生写华山论剑,因为只有西岳的险峻无比可以匹配武功的高深莫测。同时,可以看出先生对写作的严谨态度,虚幻之下,是有出处的真实。
先生创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江湖,让我们看看先生的文采与思想,看看先生作品背后的见地和主张。
《天龙八部》中鸠摩智笑说:“老衲今后行行止无定,随遇而安,心安乐处,便是身安乐处。”是先生对佛家的“所在皆适处”以及苏轼的“此心安处,便是吾乡”的另一种表达;《笑傲江湖》中,一个白衣飘飘的男子素手挥五弦,一个鹤氅轻裘的男子仰天长啸,刘正风和曲洋是不是有点魏晋名士的风度?隐居山林与自然为友,“越名教而任自然”;误了几多女孩终身的杨过,究竟长得有多英俊?先生仅仅用了八个字“剑眉入鬓,凤眼生威”,就令人生发出多少浮想联翩。“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看看先生的作品里头是如何绵绵柔情、盈盈粉泪。张无忌说:“让我一生为你画眉。”萧峰说:“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就只一个阿朱。”萧峰还说,“阿紫呀,你什么都好,可你不是阿朱。”杨过说:“莫道黯然销魂,何处柳暗花明。”令狐冲说:“我和你退出武林,封剑隐居,从此不问外事……”郭襄峨眉山出家后说:“其实我只是爱上了峨眉山上的云和霞,像极了16岁那年的烟花。”《雪山飞狐》中苗若兰那嫣然一笑,红唇未启,骨头先自酥了半边。至于香当用素馨还是荤馨,香炉朝南还是朝北,还肯和她争执吗?小说结构上用的戏剧手法:严家炎教授讲,在《射雕英雄传》里先生写郭靖与黄蓉密室疗伤,创造性地把舞台分成了两半,一明一暗,郭靖和黄蓉在暗的舞台,另一半明的舞台则让黄药师、周伯通、欧阳克、杨康、穆念慈和全真七子轮流登场,目不暇接,剧情跌宕,巧思妙想,拍手称奇。郭靖愚笨,先生通过对郭靖不惜笔墨的刻画,让人们相信笨鸟先飞,铁杵磨成针,以及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些俚语并不是什么华而不实的大道理,而是真真切切的人生经验。
先生给我们留下几多人生哲学,几多精神财富。
先生对年轻人的勉励:“年轻人的首要任务就是学习,学做学问,才能武装自己。其次是学做人。做人很简单,就是要做正直、坦荡的人。”今天,我们常常说先做人,后做事。先生为什么这样说呢?后来得知先生从小痴爱读书,先生表示爱读书就会心无旁骛,就会明白是非,书中自有仁义礼智。
先生对中国文化的态度:“中国文化是‘静’的文化,讲究‘和为贵’。如果能在弘扬中国文化方面做一点事情,让世界更多地了解和欣赏中国文化,让世界变得更美好,更精彩,我会觉得很欣慰。”
先生对大学的期望:“大学最基本的构成应该是自然科学和社会、人文科学并重,如果只重视自然学科,只培养这方面的人才,社会就成为了一个机械化、技术化的社会。如果人类只重视技术而忽视情操,我想,这与动物又有什么区别?”
先生对学习的经验:即学即用,若有需要,立即去学,把“不懂”变作“稍懂”,从“外行”转为“半内行”。
先生对小说改编影视剧的建议有过这样的比喻,就像嫁出去的女儿,虽然不能干涉太多,但看着她缺胳膊少腿,心里总归难受!后来,先生总是在谨慎地授权。
先生对未来的期许:在和日本作家池田大作《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对话录中谈到,崇高的精神,高尚的人格是恒久和平的基础,人类应为此而努力。
先生作品中,写尽了人世间的别离,这次先生真的离开了我们。望断白云,不见先生,只有痛哭;对金庸先生的怀念之情如那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