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堆草黑乎乎的,看不出是什么草,但我知道它们:大蓟、小旋花、狗尾巴草……我从小就与这些野草相伴,熟悉它们每一种的生长习性甚至滋味。“老牛吃嫩草”,对于一头出了一辈子苦力的老牛,一头刚拉完车或耕完地的老牛,再没有什么比一堆嫩草更能给它带来安慰。
牛鼻子上拴着绳,绳子的另一头系在一棵树上。牛尾巴微微翘起。这也许是在夏天吧,它需要不停地甩动尾巴,来驱赶讨厌的苍蝇。远处,鹿在奔跑。三只鹿,整齐地奔跑着,像在使用同一个身子。从牛背上,从三只鹿的奔跑中,辽阔大野朝远方无垠地铺展。
多么朴素而悠闲的图画。我想,两千多年前,那个石匠刻完了这些,或许会感到有些疲惫,他停下来,喘口气,陷入回想,想起了自己的家,家中的妻儿老小,门前的树,院子里的家畜,以及村庄外一望无际的原野。他或许原本是一个农民,这刻在石头上的牛,就是拴在他家门前树下的那一头。
我的判断不可能没有道理。这幅《老牛秣草》展现的是幸福的农业社会图画,而且,这样的幸福感对时光具有强大的穿透力,因为即便是在现在的北方乡村,仍然可以时时看到这样吃草的牛。
但我的判断也许并非是道理的全部。因为石匠的工作并没有停止,他继续工作,在图画的上半部刻下了两只大鸟,两只巨大的鸟。只需要其中的一只,就大过了三只鹿体积的总和。
这样一块石头,才适合安插在庄严祠堂的墙壁上。因为祠堂里享祀的烟火,因为两只高视阔步的巨鸟,我们再审视这头正吃草的老牛时,那种轻松的心情已被迫作出调整。这种鸟体形之巨大,看上去连沙漠里的鸵鸟也无法相比,但在汉代的苏北,这样大的鸟并不存在。老牛来自家门前的树下,那么,这样的鸟又来自哪里?
因此答案只能是:它们来自一个揣想中的神秘、神性的世界。这样,当它们跟牛和鹿组合在一起时,这样的一幅图画,跟现实世界也就有了距离。
是的,这样才符合一座祠堂的要求。在汉代,祠堂一般都与墓地相连,其建构结构与图像的选择与配置,体现的不仅仅是大地上的事情,而是一个缩小了的宇宙——“它重现了幻想中的人文创造的一个完整的宇宙世界”(朱存明《汉画像的象征世界》)。
它是现实的,也是梦幻的。它在人间,又隐含着天界的信息。就像这种巨大的鸟,通常是灵异的象征:很多时候,它是人在尘世的生命结束后灵魂升天的工具。
不但鸟,鹿、牛都可以具备类似的作用。牛,往往是祠堂祭祀中最常见的牺牲(仅从这两个字的偏旁就已经可以作出这样的推断)。《郊祀志》载,古代天子每年在春天举行祓除祭(化解殃咎,祈求福佑),“……冥羊用羊祠;马行用一青牡马……阴阳使者以一牛”。“阴阳使者”,盂康注曰:“阴阳之神也。”在古人眼里,建立在阴阳两极基础上的宇宙是离不开牛的,以牛(而非羊、彘)祭阴阳之神,说明牛并非仅仅是牺牲品,而是联系阴阳两界的神秘使者。
一头衰老不堪的牛,随时都可以化身为具有超凡能力的神兽,驮起人类的梦幻。《诗经·小雅·大东》:“跂彼织女,终日七襄……睆彼牵牛,不以服箱”。这是比汉代的天空更早的天空,这大概也是关于牛郎、织女最早的记载,流传于后世的牛郎与织女的爱情传说,也许就是从这里发轫的吧。在那时,牛的影子已经隐含在璀璨的星光中,但天界又仿佛是大地,一头牛在银河边,干着拉车的活。
不过,在坎坷人间,时光并没有按照古人的设想来运行,时至今日,承载他们理想的祠堂,也大都已不复存在。神性的宇宙被拆散,零落不成片断。就像这块画像石,它的上部已残缺,两只鸟只剩下了下半身。悬浮于人类上方的仙界本来就缥缈,这样的残缺,使许多缥缈之物仿佛彻底消失了,也使画面底部的老牛成了中心,成了最后的主角。
——这样也好,也许更符合那位石匠的本意。我仿佛又望见了那位两千年前的石匠。对于一位沉潜在社会底层的卑微劳动者,天界还是遥远了些,一头自家的牛,一头耐心咀嚼着青草和时光的老牛,也许更接近他的幸福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