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节气一到,阴山林里的积雪还没有融化,阳坡上背风的山坳处便露出浅浅的绿色,像在荒芜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土地上打开了希望的窗口。大人们也开始忙着背粪、开地、播种,我们一放学回到家,将书包从破窗户里扔到土炕上,便挎上竹笼,扛着小锄头,向阳坡山上奔去......
那时候,生活困难,粮食不够吃,就靠野菜充饥。从春分开始,野菜便陪伴着我们走过每一个季节。苋蔴是最常见的野菜,房前屋后,地埂路旁,到处都有苋蔴。苋蔴是不能直接用手接触的,它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茎叶上有毛茸茸的小刺,有毒性,皮肤一旦接触到小刺,立即会瘙痒,疼痛,继而红肿。有一次,和伙伴们去喇嘛洞采苋蔴,不小心摔倒,脸一下子蹭到了苋蔴上,顿时满脸火辣辣地痛痒,痛得几乎忘记了哭,伙伴们见状赶紧撇下竹笼,围过来,一把一把将各自的鼻涕往我脸上抹,不知道抹了多少鼻涕,也不知道脸红肿成什么样子,只听见伙伴们围着我拉长声嗓喊唱——苋蔴苋蔴吃鼻来,老哇老哇(乌鸦)喝血来......一遍又一遍地喊唱声,在喇嘛洞回荡着,回荡在故乡的上空,脸上的红肿像空中的乌云也渐渐散去,大家又开始采苋蔴。有时候被苋蔴咬到了,伙伴们没有鼻涕,就摘点野茼蒿叶子,揉出绿色的茼蒿汁,连同揉碎的叶子涂抹在红肿处,驱散苋蔴的毒性。
尽管在采苋蔴的时候,被咬是常事,疼痛也是在所难免的,但痛并快乐着。每次发现一片苋蔴时,心激动地似乎要跳出来了。望着一簇簇的苋蔴在春风中摇头的样子,像在乞求我放过她们似的,心一软,就放下竹笼,蹲在旁边静静地端详起苋蔴来。鸡爪样的叶子下面,爬着许多蚂蚁和叫不上名的小虫子,有的苋蔴杆甚至被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包得密不透风,看不到毛茸茸的刺。苋蔴摇头,不是怕被我们采摘,而是怕被虫子咬,肯定是。这样想的时候,我便赶紧捡起小木棍,小心翼翼地抖掉苋蔴杆和叶上的虫子,抖完一棵又抖另一棵,生怕它们咬疼咬瘦了苋蔴。直到将视野内所有苋蔴上的虫子抖完,才长出一口气,躺在苋蔴旁的空地上,望着湛蓝的天空,心像白云一样轻轻地飘荡......
苋蔴长出地面两三寸的时候最嫩,从根部一棵一棵剪下,轻轻夹着放到竹笼里,剪满了,就提到泉水边去洗。伙伴们每人用石头和树枝堵住一小段泉水,将苋蔴倒进水里泡一会儿后,用木棍搅动各自的苋蔴,顿时,泉水一下子也绿了起来,泛着绿色的浪花。伙伴们故意将泉水溅到彼此身上,大家都变成了一滴滴绿色的浪花,互相追逐着,嬉戏着,欢笑着......累了,就围坐在一起唱儿歌。“猫儿,猫儿,打浆子,打不过了翻浆子,翻几个?翻两个。”那边女生刚唱罢,这边男生就接上了:“得儿,得儿,弹棉花,李子树上吊尔巴,尔巴戴的尖尖帽,你看热闹不热闹。”泡在泉水中的苋蔴也迫不及待地钻出水面,就连调皮的泉水,此刻也停下脚步,静静地听着——“泉水泉水咚咚,后头有个窟窿,窟窿里面净蛤蟆,卧着一帮尕娃娃......”
待我回到家,母亲早已烧好了开水,和好了面。母亲接过竹笼,将洗好的苋蔴倒进滚烫的开水里烫,以祛除苋蔴的毒性。水变凉后,我从水里捞出苋蔴,放在面板上。母亲将苋蔴一根根捋整齐,切碎,放进瓷盆,撒上葱花、盐和花椒粉,交给我。切碎的苋蔴在盆里流出浓浓的绿汁儿,用食指沾一点儿放舌头上舔舐,有点苦涩和咸味。待我拌好馅儿时,母亲已擀好了面饼,像一片片圆形的叶子,摆满面板。母亲轻轻地拿起一片叶子放在左手心,手半弯着,像鸟巢。我用木勺舀出拌好的苋蔴馅儿,倒在巢里,母亲便用右手麻利地将巢封严实,似乎怕里面的苋蔴像鸟儿一样飞走似的。母亲见我一会儿舀得少,一会儿舀得多,用面手点一下我的额头说,馅儿不能多也不能少,就像往饭里调盐,调多了太咸,调少了又没味道,刚好就行,做人也一样。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等包好了苋蔴饼,母亲在每个饼上抹上清油,一下子,面板上叶子全变成了金灿灿的果实,油亮饱满。火苗舔着锅底,像我的舌头舔着嘴唇,馋得直咽口水,盯着锅里嗞嗞地冒着香气的苋蔴饼,忘记了添柴禾。母亲用铲子敲敲锅沿说,专心添火,火不能太大,大了就烙焦灼了,也不能太小,小了轻易烙不熟,要料好火候。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有点严厉。但每次烙好第一个饼时,母亲就先给我吃,饿坏了吧?趁热吃,晾冷了,就不好吃了。那一刻,心里暖暖的,眼泪像不听话的孩子,在眼眶里捣乱。刚出锅的苋蔴饼,烫手,但舍不得放下。我双手握着饼一边噗噗地吹着,一边先放在鼻子前闻一闻,一股香气瞬间直奔五脏六腑。闻上一小会儿,再放到唇边,轻咬一小口焦黄色的皮儿,脆脆的,有油焦味儿。咬到第二口时,冒着香气的苋蔴汁溢出来,顺着舌尖直往嘴里涌,也顾不上苋蔴饼烫嘴了。母亲看着我狼吞虎咽的吃样,微笑着说,慢点吃,别噎着,锅里还多着呢!淡蓝色的柴禾烟和浓浓的香气,在灶房里,在屋顶上空,萦绕着,像春天的阳光,暖暖的。
赶上春耕农忙时节,母亲没有时间烙苋蔴饼,苋蔴菜汤就成为那个季节的一种家常饭。做法比较简单,直接将烫好的苋蔴稍切一下,放进刚做熟的旗花面里,搅动几下,和旗花面一起煮一两分钟就可以食用,我们时常为能喝上一两碗母亲做的苋蔴汤而倍感满足。时常打着饱嗝儿,去找小伙伴儿们玩。玩累了,回家一头倒在暖暖的土炕上就睡。梦里,我一会儿变成了一棵棵会行走的苋蔴,学着大人的模样,背搭着手,在田间地头走来走去;一会儿变成淘气的小蚂蚁,爬上苋蔴的叶子,懒洋洋地晒太阳......
进入夏天后,苋蔴毒性增强,不再当野菜食用,只能退出“野菜舞台”,此时,其它野菜便开始“粉墨登场”:苦苦菜、黄花菜、灰灰菜、白茨杆、蕨菜、荠荠菜、萱草花、野韭菜、鹿角菜、柳花菜等等,每天都有不同的野菜,可以换着吃。夏天采得野菜数量和种类最多,吃不完的可以煮一下,晾干后装入麻袋,存放在阴凉的地方,等到冬天的时候再拿出来吃,一直吃到翌年春天来临。常听村里人说“春夏储菜冬当粮,娃娃饿了不慌张”,要是谁家储备的野菜多,就说明谁家是个勤劳的家庭,大人们常以此来教育孩子们春夏多采野菜,冬天就不怕挨饿了。村里的孩子们也很懂事,一有空就争先恐后地采山野菜,漫山遍野都是孩子们采野菜的身影,生怕自己比别的伙伴儿采的少而被笑话。暑假放牛放羊的时候,采满一背篼就倒在草地上晒,接着又继续去采。等采回来,才发现刚才晒的野菜早被牛羊吃光了。一生气,边追着牛羊打,追着追着不小心被树枝绊倒,一头栽倒在草丛里,索性不起来,就躺在草地上,闭上眼睛,任暖风裹着青草的气息漫过脸颊。不想躺了,坐起来一睁眼,身旁的草丛里全是一棵棵胖嘟嘟的蕨菜,齐刷刷地举着拳头,吓得我一骨碌站起来就跑,生怕被她们揍扁似的。
那时候,经常在山里遇见挖草药大人们,见着我们后,一挥手喊道,过来,我闻闻你们今天吃的啥。我们凑近大人身旁,他们挨个闻一遍,慢条斯理地说道,嗯,你小子吃的是苦苦菜,这丫头吃的是蕨菜......我们一个个惊奇地瞪大眼睛,大人们似乎看出了我们的疑虑。但他们什么也不说,继续挖着草药,边挖边唱——“折蕨菜么擀菜汤,寻了三天两后晌,没寻哈个好对方,今儿才把你遇上......”像是唱给我们听,又像不是。
回到家,父亲说,野菜全身都是宝,我们山里人从小就跟野菜打交道,经常采野菜、晒野菜、吃野菜,身上全是野菜味儿。后来,我们一群孩子无论谁碰见谁,都要先闻闻对方身上味道,以此来判断谁吃的是什么野菜。当然,也有闻不着或闻错的时候,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野菜早已融在我们的血脉里和生活中了。
老人们常说:“五谷杂粮养胃,野菜养人。”或许是因为常年吃野菜的原因,村里很少有人得病,尤其是像现在的各种怪病,在那时是从来没见过和听过的。村里的人们也都很淳朴善良,像一棵棵野菜,在贫瘠的土地上坚韧地活着,热爱着属于自己的那片土地,不离不弃。而我们却与野菜越来越远,越来越生疏了。只有野菜,依旧在原地生生不息,依旧在枯荣间默默地守望着,等待着......
很多时候,野菜就在身边,就在眼前,而我们却视而不见,忽略了它的存在,甚至忘记了那些窘迫的年月。没有野菜相伴的日子,心像鸟雀飞走后留在树杈间的巢,空荡荡的,四处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