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市里盛隆广场前头的喷泉里那个碗状的雕塑立起来,牵牛村里李二婶家运道就开始不好了,这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事。
三十年前李二婶骑着驴子嫁到牵牛村时,谁也想不到后来她的命会那么苦。李二叔在李明辉三岁时跑到城里去打工,没多久就跟着一个在饭店里当服务员的女人跑了,老婆孩子,连带着所有家当都不要了。李二叔年轻时爱写诗,自称是个诗人,当年也是靠着几十首酸唧唧的诗打动的李二婶,把她娶回家的。爱写诗的人会做出这种事,村里没人觉得奇怪,隔壁村老爱往日报投稿的二丫不也闹着离了婚吗。
牵牛村里,跑到城里去打工,然后跟人跑了的男人女人都有,不是什么稀奇事,遇上老婆跑了的,村里的男人们陪着喝一场酒,遇上丈夫跑了的,女人们陪着哭一场,也就完事了。村里也没人想过要去办离婚,事后若是再婚,也不扯证,办一场酒水就算得到全村的认可了。
李二叔跑了后,村里还有人在背后偷偷嘲笑李二婶:“爱写酸诗的男人也敢要?”不管怎么说,李二叔丢下家当跑了,李二婶却带着李明辉留在了牵牛村,李二婶娘家早把她的屋子给她侄子住了,她要回是回不去的,从此之后李二婶倒成了村民口里的李家了。
一个其他村嫁进来,在村里无亲无故的年轻女人带着幼子,在民风不怎么淳朴的村里过活,想也知道是何等艰难的。李二婶倒是想过再嫁,村里也有光棍愿意养李明辉,偏偏这时村里来了个读过书学过法的新书记,一来就声色俱厉威胁村民:丈夫妻子跑了的人若是要再婚,必须要先离婚,不然一律按重婚罪办,扭送公安局去蹲大牢。李二婶找不到李二叔,又不想抛下儿子去蹲大牢,就只好作罢了。
在牵牛村里,苦才是人生的常态,不完整的家庭才是家庭的常态。若是能一家人和和美美,不离婚不打架不出轨,没人残疾没人生什么稀奇古怪的毛病,到了老了不被儿子儿媳饿死,能躺在床上寿终正寝,那就算得上是洪福齐天了。所以李二婶结婚四年丈夫就跑了,没人觉得稀奇,也没人有多少同情,村里比她苦的多了去了。使劲欺负侵害孤儿寡母的人倒是不少,毕竟地就这么大,钱就这么多,不捡着容易抢的使劲抢,还怎么吃饱穿暖,甚至发财呢?
原本李二婶还总盼着李二叔回心转意回来养儿子,她虽然早就对他没什么感情了,当年那些诗也早就忘光了,但毕竟家里若有个男人,日子要好过许多,屋后头那块地也不会让张家抢走了,林家也不会把坟迁在正对自己屋门的小土坡上了。小张书记又不允许重婚,要找男人也只好找李二叔了。
一直盼了十五年,直到有一天当年和李二叔一起去城里打工的堂兄弟李田跑回来,说:“李强死了,跟他那个婆娘吵架,叫那婆娘用烧菜的滚油泼了一身,送到医院熬了两天人就没了,那婆娘不知逃到哪里去了。”李田是回来问李二婶要医药费的,十五年来李强没回来看过一眼,临了临了还给老婆孩子留下一大笔债。背着那么一笔债,村里的老光棍也没人肯吱声要和已经是寡妇,终于不用担心会犯重婚罪的李二婶结婚了。
好在李明辉已经长大了,好出去打工了。李二婶担心儿子也让饭店里的服务员小妹或者洗头房的洗头小妹勾走,便让他找了个工地的活,工地上都是男人,想来是不要紧的。
李明辉跟着表亲王家兄弟去城里的那天,李二婶看见他们三个迎着红彤彤的朝阳走出村去,影子在他们的身后拖得很长,觉得这朝阳暖到自己心里去了。李二婶年轻时也是爱看浪漫故事的人,不然当年也不会爱上写诗的李二叔了,这天李明辉进城,李二婶只觉得自己是苦守寒窑十八年的王宝钏,满心以为自己要苦尽甘来了。
然而坏消息回来得比李明辉出村还快。李明辉去了工地第二天,就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半身不遂了。王家兄弟把表兄弟抬回村,再进城时,也不敢去工地了,一个当了保安,一个进了厂。牵牛村村民向来欺软怕硬,李强死时,李田找不到李强的姘头,那个敢拿滚油泼人的女人,只来揪着李二婶追要他垫付的医药费。如今李明辉摔伤了,村里人不说包工头用工不规范,安全措施没做到位,只说是李二婶逼着儿子去的工地,都是李二婶不好,克夫克子。
那个读过书的小张书记,如今在村里当了二十年书记,也熬成了中年脱发的老张书记了,书生意气倒是没变。他说这事工地要负责任,他们要是不管,就报警抓他们。小张书记陪着李二婶跑了几次工地,每每到了那里,人家茶也不给一杯,也不理他们,就把他们两个晾在那里,爱坐几个小时坐几个小时。李二婶一开始还怯生生的,后来看好生说理根本没用,儿子还等着钱看病,便拿出在村里和邻居争地盘打架的气势撒起泼来。如此一来,小张书记一方面受了冷遇,一方面又受不了李二婶撒泼导致他们两个被人围观指点,面子拉不下来,后面也不肯帮着李二婶去工地说理了,只说是村里事务繁忙,抽不出身。
李二婶独自一个人又跑了几次工地,有一次来了个工头模样的人,倒是客客气气,又是倒热茶,又是询问情况,后来还拿出几千块钱塞在李二婶手里。李二婶感激涕零,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在他递过来的纸上签了字。等那几千块用完,李二婶再去工地讨说法的时候,就被打出来了,人家说她调解书上都签过字了,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是敲诈勒索,还说她“乡下人撒泼打滚,胡搅蛮缠”。
李明辉到城里打工时,就是在盛隆广场后面那片工地上。李二婶被打出来那次,她穿过盛隆广场准备搭车回村时,路过广场前头的大喷泉,不知怎么心里就“咯噔”一下。那个喷泉也没啥特别的,就是中间做了个倾斜的碗的造型,碗的一边有个缺口,水就从那个缺口里流进底下的池子。
李二婶看着那个缺口,心脏越跳越快,她绕着池子走了几圈,随手揪住一个路人,急问道:“这碗造了多久了?”那个路人被她吓了一跳,急忙要脱身,没想到李二婶一双手像铁钳一样,拽得极紧。路人只当是遇到了神经病,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敷衍道:“总也要有二十年了吧。”李二婶一听“二十年”,心里又是一咯噔,那手就松下来了,路人赶紧一拽袖子头也不回地跑了。其实盛隆广场造了才六七年,这喷泉哪有二十年呢。
这天晚上李二婶做了个梦,梦里只见一团模模糊糊的光包着一个菩萨,菩萨说牵牛村的福气都从那个缺口里流走了,只要堵上那个缺口,李明辉就会好起来。李二婶在梦里就想,“盛隆广场在牵牛村的南边,那个缺口也是朝南的,可不是把北边牵牛村的福气往南倒走了吗?这个碗造了二十年,我的命就是从二十年前嫁到牵牛村开始不好的,可见菩萨说得有理。”
从此以后李二婶日日夜夜都想着要补上那个缺口,白天在村里,遇见一个人就要说一遍这个梦。她刚开始说的时候,除了村里几个特别迷信的老太婆,没人信她,李明辉也躺在里间高声叫她不要胡说八道,有这个功夫不如再去工地上讨点赔款。但是等到一个月以后,村里每个人都听过了这个梦,相信的人便超过不信的人一大半了。李明辉在床上一躺几个月,越躺越不相信医学,转而信起了各种神神鬼鬼的东西,他也不再阻拦李二婶了,甚至话语里隐隐约约撺掇着他妈去补碗。
其他人管不到李家的事,但有两个人是坚决反对李二婶这个梦的。一个是村民有事找他解决他推三阻四从来不管,没事的时候却老是骑在村民头上指手画脚,“这个不对那个不妥”的村长。另一个自然是读过书懂科学,坚决反对封建迷信的小张书记。
村长找李二婶谈了好几次,口气一次比一次严厉,让她不要在村里妖言惑众。李二婶如今丈夫死了,儿子瘫痪,身上背了老大一笔债,可谓是什么都没有了,像她这种情况,是不会怕什么村长的,村长找她谈完话,她跨出办公室的门就揪着准备进来倒茶水的王秘书说自己的那个梦,村长在里面气得跳脚,李二婶梗着脖子理都不理他。
小张书记没帮李二婶要到赔款,心里有些过不去,对着她便疾言厉色不起来,只是反反复复劝她“相信科学”“相信法律会还你一个公道”“组织会帮助你渡过难关的”。这些话,苦了二十年从来没从组织这里得到过什么温暖的李二婶自然是不会信他的。
到了五月,村长的态度突然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变,他开始热心起了这件事。他又找李二婶谈了好几次话,都是和颜悦色的,谈话的内容也变成了村长反复询问李二婶那个梦的细节,他还从李二婶的描述里推测出她梦里的那个菩萨是观音菩萨,牵牛村东边的那个小山上有座观音菩萨庙,牵牛村应该也是归观音菩萨管的,所以又对上了。小张书记又独自反对了两个月,到了七月,他也不做声了。
五月的时候,村长的女儿难产,孩子没保住,村长女儿也元气大伤,如今还在娘家养着,看男方的意思,似乎是嫌她不能生了要离婚。村长的女儿嫁的是城里一个小官的儿子,当年结婚时村长可是风光得意极了,如今说要离婚,他急得嘴上起了一燎的泡。小张书记平时爱喝点高度的白酒,七月的时候他常常觉得腹痛腹胀,跑到医院里一查,竟是肝癌。这样一来,他嘴上不肯承认,心里却也觉得那个碗坏了牵牛村的风水了。
村长用公款请了个风水先生来村里查看,村民们多多少少都有些不顺心的地方,个个都觉得是风水有点问题,因此倒也没人举报他。那先生在村里住了三天,到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家里轮流吃了三天酒水,听了一肚子的张家长李家短。到了第三天,那风水先生上下嘴皮子一碰,说牵牛村风水没毛病,只是南边距这里几十里的地方,有东西把村里的福气都漏走了,去把那个东西补上,保管生病的病好,求财的发财,什么都好了。这说法和李二婶的梦又不谋而合,如此村里九成九的人都信了这个梦。
先生一走,村长就在村里牵头要引人去偷偷补那个碗的缺口,李二婶自然是最积极的,她对“补上碗,李明辉就能站起来”的说法深信不疑。小张书记有心要捐些钱参与这桩事,又不肯承认自己也信了这个梦,便倡议说:“这是全村人的事,不如放个募集箱子,愿意捐的都捐一点,也是他们的功德。”
募集箱子在村办公室屋外放了三天,填得满满当当的,邻里左右间一问,个个都捐了钱的。村口林家读高中的女儿被人弄大了肚子也是风水不好惹的,村后张家新建的屋子塌了也是被缺口碗漏走了福气,老洪头的老婆孩子被骗去了传销杳无音讯也怪那口喷泉。
在城里打工的王家兄弟听说了这件事。这两个本来就是热心人,再加上当时表兄弟三个一起进城,偏偏没照顾好寡母独子的李明辉,让他摔成了半身不遂,王家兄弟两个十分愧疚。他们两个也很希望李明辉能站起来,就提出要帮忙。这时王二正巧在盛隆广场当保安,就让村里挑他值夜班那天偷偷去补碗,王大这时候已经辞掉了工厂的工作,又回了工地,便说能偷出水泥和砖头来,把钱从工地财务室门缝里塞进去就不算偷了。
一切商量定了,到了那天,王二回了趟村子,用摩托车载着李二婶一起去了城里盛隆广场。到了晚上,广场所有店铺都关了门,王二和李二婶自等在喷泉前头。等了半晌,果然看见一个人推着拌好的水泥还有砖头往这边来了。喷泉到了晚上是关掉的,水都在池子里,上头那个碗里是没水的。三个人踩在齐膝的水里,虽然是八月,但是夜里高楼下面的劲风一吹,再加上三个人做贼心虚,还是觉得阵阵发冷。
王大在工地里做工,对泥水活也算有些了解,因此主要由他来填那个缺口,王二望风,李二婶就专管递水泥递砖头。李二婶拿着砖头,感觉手心阵阵发热,胸口也阵阵发热,仿佛握住了嫦娥的灵药、能治百病的人参果、蟠桃会的仙桃。
在王二值夜班的时候发生了这种事,事后他自然是被开除了。一个保安的工作,倒也没什么,王二转头就去了王大所在的工地做工,随着那个缺口被填满,王家兄弟对工地的恐惧也消散了,随之一起消散的还有对李明辉母子的愧疚。
做完这件事之后的一个月里,王家兄弟每天下了工都去盛隆广场转转,见那个喷泉还是照常运行,填上去那块缺口颜色和旁边稍有区别,倒也不是特别明显,广场的所有者似乎也没有要把这一块敲掉的意思。
两人回村时把这事情在村里说了,大家都松了口气,村长便用上次大家捐的钱没用完的部分开了流水席,所有村民都到了。小张书记腹痛得厉害,出来喝了几杯就回家躺着了,李明辉还是不能起身,自然也没来,村长把李二婶和老洪头请到了自己这一桌。
村长的兴致很高,他女儿的事情有了转机,女婿是个新派人,不肯因为老婆不能生孩子就离婚,顶着父母的压力,又把老婆接回去了,村长觉得都是这碗补得好。桌上众人碰了一杯,村长就问老洪头,“珠儿和他娘有消息了不?”老洪头脸色灰白,只是摇了摇头。又问李二婶“辉辉的腿怎么样了?”李二婶勉强一笑,说,“倒是说有些麻麻的感觉,只是还不能动。”村长大笑道,“有感觉就是要好了!”又朝着老洪头说,“珠儿不出半年也要回来,你就信我的吧,碗都补好了!”
这时同一桌的张家媳妇突然开口说:“昨天我也做了个梦。梦里菩萨不满意的样子,说是那个缺口要涂上金粉,金缮金缮,修补缺口可不就该弄成金的么……”一语未了,李二婶的眼珠就活泛起来,一线希望的火光渐渐在她的眸子里升起来,她看向老洪头,老洪头的脸上也有了血色,希望的火便从李二婶的眼里传到了老洪头眼里,然后渐次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