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奋和懒惰
有人常常谈到一个作家怎样能够持续写作的问题。写下去很容易,只要勤奋就会保持一定的创作量。但是有时候这对作家不是什么好事情。有一次作家被提问,说到同一位作家既主张“作家写作不能太勤奋”,却又写了很多,是否矛盾?这里面大概有两个误解。
一是他以为的“勤奋者”,实际上并不一定,说不定作家经常为个人的懒惰而自责。当然,也可能有人更懒惰一些。有比较才能有鉴别,和中外一些重要作家比较起来,当代作家其实是比较懒惰的。
现在我们受过去的“一本书主义”影响较深:写了一本书以后就不怎么写作了,或者是去参加火热的斗争生活,或者是其他,总之创作的文字很少了,一辈子主要以这一本书为主,或者围绕这一本书再有点别的文字,都是附加的。这就是我们概念中的一个好作家的状态。实际上不光不必如此,还多少有点不正常。仅仅个别人这样也未尝不可,因为文字生涯是各种各样的,很难讲写得多就是好,写得少就是不好,情况太复杂了。有人讲曹雪芹写了半部《红楼梦》就是一个不朽的伟大作家,有的人写了几千万字也未必留下一部,也许是。不过曹雪芹这个人存在与否还有争论,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写了多少、他能写多少,这都不好谈了。
当代作家的主要问题,一般来讲还是不够勤奋,是写作不够努力。这种不努力一定会伴随整个文学生活的贫瘠,阅读少也是个问题,在投入生活的认真态度方面,也有问题。
第二个误解,一个作家不要太勤奋,是指日常生活中不要总是围绕着“文学”两个字打转,这样就会压迫自己的思维,难以产生新的艺术冲动。不能每天脑子里总是焦灼于自己的那些文字。在文学方面不要太勤奋,不要死盯着那两个字,如此一来整个的文学思维反而活泼不起来,很难处于一种激活的状态。“创作”既是创造性的劳动,也就非常惧怕惯性操作,这个时候很少会有出乎意料的、令人惊奇的艺术发挥。要保护思维的锋刃,届时有一场漂亮的收割。
一棵树让人感动
有人走在路上走看到一棵树,就不动了,站在那个地方。这让他想起小时候的一幕。是的,人这一辈子围绕树会有多少记忆,应该写一本树的回忆录才好。一棵一棵树,都曾经在记忆里留下很重的痕迹,把它们记下来就是丰厚的一本大书。树跟人的关系、给人的感动,都很难忘记。
这对一个写作的人来讲也是重要的指标。树能让人感动,人怀念那些树,有时候就像对待一些朋友那样,总想回到它们身边。到了那个地方发现它们不在了,就像一个老朋友离开了,伤感痛苦。
关于动物的记忆,那种感动和怀念很容易理解,因为动物能够跟人交流,会用眼睛看着人。衡量一个写作者能不能走远,要看他同其他生命交流的能力。跟动物交流不难,跟植物交流而且产生一种情感,比较难。如果不能,很可能就是某种能力丧失了。也许我们应该害怕它的丧失。
一部作品有着强烈的道德感,看了之后在心里引起一阵又一阵义愤,这当然重要;但也要从中看到绿色,看到河流、树木和动物。书中没有这些,没有绿色,会感觉缺少氧气。有人讲现在的城市树木很少,作者可能没有在林子里生活,所以很难跟大自然融为一体。可是有人从窗外看到一棵法桐树就能感动。看来每个生命是不一样的,有人就是对绿植、对其他的生命特别敏感。
还记得在胶东半岛,某一天下午去了林子里,马上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气味。当时正是春天,沙滩上的绿色灌木枝条往外拱动,太阳一晒,形成了特殊的海边原野的气息。脑子似乎还没有想什么,嗅觉已经把人缚获,毫不犹豫地拉到了少年和童年时代。洁白的沙子上露出了一簇簇紫红的柳芽,有十几公分高,生旺生旺,从地表冒出。最熟悉的画面和气息就这样把人攫住,让人陷入长时间的感动。
这种感动会支持一个人。它将化为一种莫名的力量。这种力量,人在长大以后会丧失,会遗忘在路上。
写作即便看起来在着力表述眼前,实际上还是一场回忆,仔细看一下,它的整个情感重心仍然在过去,是一场时断时续的回忆。文学总是从当前出发,回到过去。
一切刚刚开始
人的生活、学习、创造,看起来由不懂到懂,一路往前,实际上前进就是倒退,获得就是遗失。人的创造力来自于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和新鲜,丧失了它们,那种能力也就丧失了。因为到了网络时代,各种讯息和知识的交织,任何事物都引不起新鲜感了。看得多了,所谓见怪不怪,很多东西早就习以为常了。现在有电脑和手机,各种各样的视频,各种恶性事件和娱乐,惊喜,最美和最丑,最匪夷所思的事情,从网络上日夜不停地蜂拥而至。
在这样一种状态下,人的好奇心给磨平了。人们已经知道得太多,看到得太多。我们平常讲太阳底下无新事,现在的网络时代真的没有新事,任何故事都似曾相识。有时候我们去听一个演讲,认为这次会有一场精神大餐,结果只一会儿就发现,演讲人整个的语言系统跟我们平常听到的差不太多,甚至还不如我们听到的更热闹更新异,没有什么新东西。在这样的状态下,一个人能有创造性的思维和发现就很难了。如果是一个孩子,不识字,不会看电脑,不会看网络,是一张白纸,那么他眼里的东西将是新的,都有新鲜感,就会产生感动。
有时候我们也很矛盾,不知道读书多好还是读书少好;不知道不停地阅读好,还是把自己封闭起来好。怎样解决这个矛盾?有时候会想一个问题:有人也在不停地学习,不断地阅读,但是对任何事情仍然好奇,好像他的好奇心比我们大一万倍,永远不能枯竭似的,不停地把他的感动和发现写出来,而且生气饱满,没有疲惫和重复。这里边肯定有一些奥妙。
这一类人让人有一种绝望感:为自己不可改变的拖沓、懒惰和疲惫而绝望,为自己不够敏感、不够好奇、不能保持对整个世界无穷尽的新奇感而绝望。
有时候看到一个孩子20多岁,他说话、思考问题特别老旧。有时候看到一个人80多岁了,还像个孩子一样,目光清澈,新鲜有趣,好奇地问这问那。原来生命的新旧还不仅是个年龄问题。怎样把我们身上沾裹的尘埃不停地洗涤、抖落,让自己一次次变得“新”起来,这可能是最重要、最难的一件事。
有一个说法让人喜欢: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把每一天当成生命的开始,这个非常难。苏联有一个作家说他的身体很不好,忙了一天,到了晚上就觉得疲惫至极,脑子不转,整个人死气沉沉,觉得生命将尽;但第二天,一早起来看看太阳,又觉得一切刚刚开始,再次朝气蓬勃了。这是他个人真实的生理和精神的感受,容易理解。我们不一定每天经历那个状态,但也差不多:生命老旧,两腿都迈不动了,再也不想往前走了;有时候眼睛里突然又充满希望,看一切的眼光都那么新鲜,一切也就重新开始了。
主题思想
几十年前有关部门要创作一部大型歌剧《徐福》。当时觉得徐福这个人物很难表现,跑掉了,却又是了不起的中华传奇人物。后来只讲他强烈的开拓精神,重点放在这里,问题总算解决了。特别有意思的是从远处请来一个大师,专门搞歌剧的,让主创人员跟他学习。有关方面发现,只要是大师沾手的项目都得了大奖。大师很瘦,很高的个子,年纪很大牙齿不多,天热,穿了一件黑色的香云纱。他提出要到徐福生活过的地方看一看,以便提炼出一个主题思想。
传说徐福就在龙口一带出生,那里也是出航地之一。半岛人发明了巢丝技术,徐福出航前就在桑岛上领人养蚕。编创人员跟大师到岛上住了大半个月。后来年轻的编创人员找到我,说这一段累坏了,基本上不能好好睡觉,就躺在海边沙滩上。那里有一球球的蚊虫,大师要睡觉,他们就在一边躯赶蚊虫。老人觉很少,醒了就躺着看天,找主题思想。“找到了吗?”“还好,总算找到了。”年轻人从兜里掏出一个纸条来,这是大师交给他的。展开一看,只有一句话:“朦胧啊朦胧,找到的还是一个朦胧”。大家对视良久,都有些犹豫。政府拿出这么多钱来做一个项目,“朦胧”能当主题思想?
后来大师走了,大家还得继续找主题思想。这件事非常困难,但任务总要完成。
后来费了许多周折,总算勉强找到了一个主题思想,记得当时由编创人员写在了一个纸条上,也是一句话:“世上哪有不老的仙药,人间只有不灭的希望”。这是浅显易懂的。后来《徐福》这个剧本完成了,排练的时候又把大师请来,大师一直闭着眼睛倾听。这个剧参加了汇演,果真得了最高奖。
有些事情很怪,拜师是必须的。有人不止一次拜师,尽管大多没有学到什么,可还是因此而进步。有时想,原来仪式本身比什么都重要。
向后取得的动力
我觉得如果没有胶东半岛的生活,什么也写不出来。虽然后来写了许多事件,发生的场景远远离开了半岛这个地理范畴,但内在的气息,特别是那种情感动力,仍然来自那里。
常常要写到很多植物,特别是《你在高原》,写了上百种的植物。每一个植物名都来自拉丁文转译。它们都是小时候见过的,必须用准确的学术称谓去一一对应。写的时候会牢牢记住小时候的那一株草、一棵树,让那时的感动和印象保持在脑子里。它们的名称改变了,感受却是过去的,这个不能改变。一部作品可以写到外国,写一个广阔的世界,但其中的情感动力会连接在十岁左右。所以写作严格讲就是一次次回返,一个个追忆的过程。
回忆有时候是以向前的形态表现出来的,但用到的动力却是向后才取得的。离开了过去,一个作家不可能成立,扔掉了过去,一个作家可能会自毁路径。的确,作家的衰落、失败、创作力的萎缩,都是回忆的能力减弱了。我们强调一个作家要深入生活,跟时代同步,这是对的,因为越是深入生活,越是跟时代同步,就越是具有怀念和追忆的能力,这叫不忘初心。记忆是补偿,也是激励。这种回返的过程会产生一个推力,一种动力,使人向前。有时候我们觉得文字这样疲塌,只不过把一个故事讲一遍,缺少往前推进的一种力量。我们可能不知道,这力量要依靠回返才能取得,就像火箭轰轰往上,要靠强大的反作用力。
好奇心重的孩子
网络时代也好,过去的时代也好,总有人会脱颖而出,这是肯定的。要从中总结出一些规律性的东西。网络时代的孩子接触大量网络、数字化,但也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这样,总有一些不同的个案。整天迷于纸质阅读的孩子更有利于创造性的发展,还是埋头数字网络阅读的孩子?没有做过这种对比,这是非常复杂的社会调查。就个人简单的观察,似乎纸质书读得多的孩子、对大自然好奇心重的孩子,相对来说还是发展得好一点。一些孩子读了好多书,连麦尔维尔的《白鲸》都看过。有一些孩子还成立了登山队,还有的去搞社会调查。是这一拨孩子发展的好。
行走和不行走有什么区别?行走的时候会看到很多以前没见过的事物,就要问,就要去了解,整个过程要自己做判断,自己处理。如果总是从书上,特别是从网络上获取答案,那都是别已经解决了的问题,个人判断(命名)的权力就被剥夺了。孩子也好、大人也好,要尽可能保留个人的权力,把最初的基础判断、把这种处理的过程留给自己,而不是拱手交给他人。我们不停地接受别人的结果,最终省了脑力,也慢慢不再有个人的见解了。
生命差异很大,有人对语言特别敏感,有人长于逻辑记忆。生命的特质有一大部分是先天造就的,后天会改变,但要彻底改掉也很难。
对学习的警惕
学习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使自己懂得多了、变得博学,另一方面也使自己变得陈旧或平庸。学习不一定全是正面的。有的孩子上大学之前对文学作品很敏锐,一下就能抓住书的神采,能获得一种本质的感动,接受了高等教育以后反而变得迟钝了。家长花钱培养孩子,费力找到好的学校好的老师,结果却不理想。但这并不是拒绝学习的理由。可以设想,如果继续学习,突破一个知识的极限,跟原来就有的先天能力对接起来,是不是会变得更强大,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创造者和发现者?极有可能。一个孩子读书少,表述的时候写不成句,读多了之后套话却多了,真是两难。有的孩子套话用得很熟练,就是没有见解;但有的孩子有见解,又不会表述。孩子送到大学里去了,让他学会表述,也学来了套话。学术会有一个框架,教他怎样把作品放到框架里。
文学作品的目的,就是要保持一种鲜活的生命,在阅读者那里它是扑扑跳动的,这个时候体温不能少也不能多,要在36度左右。文学的欣赏实在是太复杂的一个问题。有一次到一个大城市去开会,听到一些人的发言,真是好极了,就像一段一段背出那般流畅。有一个边远地区来的老人口音很重,词汇重复,表达很不流畅,但是慢慢听来,会觉得他最懂。他懂作品好之为好,坏之为坏,把最深刻的阅读体味抓住了。可见文学理解,主要还不是词汇的组织能力,而是心灵的感动和感悟力。一个心灵对另一个心灵越来越近,那种能力光靠学习是求不来的。
生命一开始就具有的感悟力,后来在阅读、在所谓的学术训练当中会丧失。如果能把原来那种鲜活的不可思议的感悟力,与学来的表达方式连接起来,可能就是一个杰出的评论家了。看了无数的名著,掌握许多技术,将生命原初的那种鲜活和对世界的好奇敏感与之结合起来,大概是最重要了。警惕这种丧失,不停地回返,这或许是保持强大生命力的方法。
有些东西是学习来的,有些不是;有些也可能被学习所破坏。
中国古代有一个学问叫“紫微斗数”,是很复杂的星相术,用来看一个人的命运。它研究人在出生那一刻,不同星体的位置,用以推算人的性格、创造力等等。这太深奥太复杂了,少不得参杂许多芜杂,甚至是骗术。这是唯心,不,也许是极端的唯物。一个生命是可分析的,是受客观存在的制约和作用的,是逻辑的而非荒诞的。这是回到一个极其唯物主义的思想体系里考察生命的各种可能性。这跟西方的星象学是一致的,但用的术语不一样。如果很粗疏地说天蝎座如何白羊座如何,未免太简单了。一个生命形成的瞬间,受整个天体状况的影响当然是不同的。在生命形成的那一刻,客观物质对它具有强大的规定力。后天学习的重要,在于它会产生一个对接的过程:把先天的优势与后天的学习对接起来,这是良性的学习。如果反过来,学习把先天所具有的良知良能扼杀了、改变了扭曲了,那么这种学习就不是良性的。
我们追求的是良性的学习,是通过学习发现昨天、悟想昨天、对接昨天、扩大昨天、释放昨天。学习是为了释放,而不是进一步地包裹,上大学包一层铁皮,研究生又包一层铜皮,博士生则包了一层不锈钢皮,这样一来,先天的能力怎么会得到释放?只会在黑暗里憋闷而死,最后什么都做不了。
很多书呆子并不是先天没有能力,而是被后天的拙劣学习封闭了。不是所有的求学都会解放创造力的,它也可以成为封闭的过程;追求文明之路也可能正在走向愚昧,它是一个悖论。可以说,我们要抱着一种对学习的警惕心态,去努力学习。
苹果和果脯
许多事情看起来是矛盾的,实际上就要在这矛盾中追求真理。专业精神固然好,但我们会发现文学严格讲并不是一个专业:一方面它很专业,很深奥,比如说一个写作者没有四五百万以上的文字量,笔触很难变得灵动。可见训练多么繁琐,阅读量要大得不得了,这需要专业训练。而专业训练又充满了危险,因为这是心灵之业,最害怕把它当成一个专门的学科去对待,变为刻板之物。它既是很自然的心灵冲动,又需要非常强的专业能力,这是不是有点矛盾?经过漫长艰苦的专业训练,有可能把一个人改造成彻头彻尾的专业动物,而这种专业性越强,创造力也就越弱。
文学创造者就像一个非常鲜活的刚刚摘下的“苹果”,可是我们学习文学技能的过程中,会不自觉地把自己做成了果脯。果脯有果子的味道,可以放很长时间,但毕竟不是鲜活的苹果了。这真是一个悖论:一方面要努力写作,广泛学习,具备专业的高度和能力,另一方面又怕丧失了生命的鲜活,丧失了正常人的喜怒哀乐。如果遇到一切事情都用文学的眼光去看,那将很成问题。文学人更要保持一个正常的、健康的、挑剔的、好奇的、敏感的眼光去看问题。
但事实上并非这样,有人一看到什么事情立刻用上诗的角度,结果很快激动起来了。这不是什么专业能力,而是不正常。说文学不是一个专业,是指一个理想化的社会里的人都应该有教养、有文学情怀和表达的欲望,但不一定从事写作。一个人成为专业作家了,到了八点就开始冲动,怎么可能。
其他事物也许可以专业化,唯有需要专业程度最高的工作,比如文学,不能够专业化。如果谁碰巧成了一个专业作家,也许要警惕这个身份,警惕被它所异化。一个人有再多的时间来创作,也不要把自己当成专业作家,而要让自己作为一个正常的社会人运转起来。几乎无一例外,一个人一旦需要维持工作的惯性,这个人的文字就再也没有了激情,没有了温度,灵魂会躲开他。有时候觉得一位作家真是了不起,很快写出一本很厚的书,这么大的年纪创造力还很旺盛;但极有可能是惯性写作的延续,是专业和职业带来的习惯动作。
谁能超过李白
当代作家跟读者处于同一个时空,所以有时候很多触点很准确、很新鲜,这是好的方面;缺点是当代写作没有经过时间的检验。如果经过了一百年的筛选,今天判断起来就容易得多。从更长的时间和更大的范围里选择作品,尺幅比较大,更有可能找到最好的作品。文学作品的鉴别讲究一个时空。我们有时候会觉得现在好作品太少,平庸作品太多,换个角度想想都是很自然的。对于文学艺术的判断太复杂了,谁也没有能力从眼前判定一切,因为这需要时间。当年荷兰的梵高,都说他画的太笨拙太丑陋,经过一段时间才知道原来是那么伟大的艺术家。当年几乎没有人认为梵高是一个伟大的画家。但是也有看准了的时候,比如对毕加索就是这样。毕加索当时就被认为很了不起。
无论是年轻人还是有了一把年纪的人,还是要多读经典。读经典就是节省时间,就是走近路,就是数学好。在有限的生命中去大海捞针,太浪费。经典里有一部分不适合我们,但总是更容易找到我们喜欢的。现在这么匆忙,大家都舍不得花时间去阅读,觉得这么宝贵的时间不能整天看书。实际上最值得做的一件事就是阅读,这样才可以把一辈子过成两三辈子。人的一生亲自经历的喜怒哀乐才有多少,如果跟大师一块儿去经历、去感受,相伴第一流的人物,这一辈子会多么丰富。
比如读索尔·贝娄。这些年使人着迷的还有一个马尔克斯。索尔·贝娄未必有很多人读过。去读一下,会感到惊异:人和人的差异真是太大了。索尔·贝娄的幽默、机智、理性、对生活的洞悉、内心的丰富,有点不可企及。这种人仿佛不可以学习、不可以靠近、不可以模仿,不可以有一丝侥幸的心理,向他看齐。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作家,虽然并不伟大。“伟大”是一个古典标准,现代作家可以超绝,却很难“伟大”。
阅读这一类人物,会觉得我们个人的生活见识太浅薄、太狭窄。我们太无趣,我们应该经历一些更有意思的事情,一天又一天不精彩,不值得,有点亏。读索尔·贝娄的时候,跟这样一个人对话,觉得太值了。类似的感觉在一辈子里多起来,堆积起来,多么重要。阅读就是寻找这种感觉。我们读鲁迅,从上个世纪中期看到现在,一直在看,看什么?看他的小说和杂文,什么都看。真的读进去才会发现,这是一个多么古怪有趣的老头,那么倔强、那么较真、那么爱开玩笑,真是一个奇人。看他的杂文,谈的都是现代文学那时候遇到的很多现象,社会、文化、文人争执,鸡零狗碎,读了之后会觉得人性是如此接近。现在到了网络时代,但鲁迅当年经历的许多矛盾、痛苦、哀伤、不幸,今天一点都没变。所以鲁迅不会陈旧。再看古代李白的痛苦、杜甫的痛苦,多少年过去了,今天还是照旧。有人讲现在一日千里,科技好像不得了,飞船要到火星上去了,实际上人性并没有多少进步,发生的变化非常小。几千年前的大师,跟今天的心灵一定是相通的,不会有多少隔膜。
我们能够取得进步的,都是较容易积累的部分,把自行车换成摩托,把固定电话换成智能手机,登月,还要星际旅行。最难的是文学,因为它不是一个专业,而是生命之力心灵之业,最难了。所以它要进步,求得一点点的积累和进步,都很难。比如现在的诗人一定能超过李白?两千多年过去,没有发生这样的事,但短短几年中手机不知换了多少次。原来那些让我们欢呼的巨大进步,比较起来都不是最难的。赚钱、盖摩天大楼、上火星,都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让诗篇超越李白他们。它们属于灵魂,而我们总是强调物质和科技,后者不难。
三十年前有个作者激动地写了篇稿子,标题是《待到小康时》。今天看小康可能待到,好诗却不一定。原来最难的是生命中的诗性追求力和创造力,是对它的表达以及向外投射的能力,这是人类社会里最难的部分。文学超越了专业、超越了行当,是一切生命中所固有的一种伟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