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半,我回海岛去。正是蟹肥时,码头上渔船靠岸,渔夫抬出一筐筐蟹,蟹壳在摩擦,声如瓦砾,它们争向高处,又不断跌落,举着双钳不住开合,嘴里还吐着泡沫,巨大的声浪,巨大的喧哗,来自它们撞击的钳,还有破碎的泡沫,这里是蟹的世界。
它们举起眼柄,将双眼送到高处,四下里的人群尽入其球形的眼底。翘首张望的人群,暗暗吞着唾液,与蟹嘴里的泡沫形成合鸣——蟹将会出现在晚餐中,扮演着主角,这是团圆之日的徽记。蟹在此时饱满,蟹肉似乎要顶开蟹壳,细腿扑棱棱作响,双螯向着空气击刺,有些蟹螯在碰撞中折断,它的浑身上下正有使不完的力气,整日里挥霍,向着围观的人群释放莽力,却恰恰让买主看到了蟹的健硕。
海滨的行人散去,各自回到了渔村的弄堂,弄堂沿着地势攀升,愈走愈高,黑夜已在低处弥漫,高处却还保留着光亮,黑夜似乎是从下而上,浸过了整个海岛。这时,一轮明月从海上升起,蟹壳反射着月光,巴掌大的一团团青光,垂在行人的手下,随着脚步晃动。
蟹壳的亮片在夜晚跳跃着,从弄堂里拐来拐去,终于到了一户院门前,敲打门环,门户开启,明亮的蟹消失在门楼里,在方盒似的庭院里闪了几下,便融入了正堂的白光里,这户人家的生活,不为我所知,只能远远观望,窗口人影散乱——他们处在舞台的中心,在用自己的影子表演,这是最真实的日常生活,他们毫无做作,只需忠于自己平时的样子,就足以让远归的人感慨不已。
从那些窗户下经过,窗口喷吐着方形的蒸汽柱,在空中凝聚为一团鼓鼓囊囊的红云,云中鱼虾蟹的气息,形成暧昧不清的甜腥,在海岛上空盘旋不散。在每家的锅底,都煮着螃蟹,蟹爪划过铁锅,沙沙作响,令人耳根发麻。不多时,蟹壳由青变红,终于安静下来,默不作声了。这时节,渔家的锅底都在进行杀戮,只不过蟹的诱惑太大,人们早就习以为常,海船上还有渔人保留着吃生蟹的习惯,这是古东夷渔猎部族的遗风。我离开海岛已久,很难再像他们一样酣畅地咀嚼生蟹了。
蟹端上桌,横在饭桌中央,鲜红的蟹壳揭开来,又是满眼金黄,晚饭的色彩如此热烈,瞳孔不禁为之一缩再缩,红与黄的交替之下,这璀璨的海中珍宝,照亮了一家人的脸,掀壳取肉,一片忙碌。有蟹的晚饭最耗时间,蟹肉难取,它的体内有许多密室,但对渔家来说,对这些机关早已轻车熟路,或掰或抠,蟹中的密室一一打开,释放出耀眼的白,放到口中,还未等咀嚼,牙齿就感到了鲜味带来的酥痒。
这时月亮出现在东窗上,被十字窗格切分成四片,不多时,又变作两片,月亮的飞升是避人的,当你看它时,它尘凝不动,但只要把眼睛挪开到别处,哪怕只有片刻,再回眼看时,月亮已经暗中跳了一节。有月亮的夜晚正逢停电,人们并不惊慌,在月光的照耀下,晚饭仍在进行,片刻的黑暗之后,眼睛适应了阴暗,月光终于炽烈起来,桌上的一切都在眼中重新凝聚起来,消失的杯盘,又回到了桌上,无一例外地泛着白光。
交叠在盘中的蟹也现出轮廓,只剩下一只,它在盘中斜着身子,月光照耀下,蟹壳上有一张隐隐浮现的面孔,面色冷峻,令人望而生畏。据说这是法海和尚,因干涉白娘子和许仙,遭了天谴,无路可逃,便躲在了蟹壳中。法海成了人们嘲弄的对象,足见民间自有善恶之见,当然也有人看重法海和尚的法力,把蟹壳上的人面剪下,穿了红丝线,挂在窗口,能祛除邪魅。那张脸在风中旋转,已看不清面目,偶尔迟缓之际,才会露出狰狞的一面,圆月沿着窗格攀爬,像一个软体动物,蟹的脸被月亮包裹,成为一个黑点,几近于融化,月亮挪走时,蟹脸才重新出现,仍自旋转着,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待到杯盘狼藉时,还有人手持蟹螯,照样贪恋着酒杯,蟹螯里的嫩肉,也是下酒的好菜。直到杯盘撤下,男人还在用蟹腿的尖爪剔牙。孩童仍拿着蟹壳在窗台上摆弄,他手里还藏了一个小蟹螯,用手不断开合,模仿着钳子夹人的动作。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这是他的主要玩具,在窗台的角落,有他收集的蟹壳,还有螺和贝,都盛放在蟹壳中。
空荡荡的蟹壳最终会被填满,成为收纳贝壳的容器,这个有着收集癖的孩子是我吗?只记得鲜红的颜色也会暗淡,变作若有若无的粉色,乃至斑白。那张高悬的蟹脸也会衰老,在冬日到来之前,它会自动散作白色的碎屑。此后,一场大雪会在海岛上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