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云层上俯冲下来,掠过山岗,突然一个趔趄,顺着锄头就钻进了人们的腰间。时节,就在农人们弯腰的一瞬间跨进了寒露。
山岗上,一畦一畦的红薯地正在和季节做最后的博弈,斗志盎然,绿叶翻滚。那片骄傲的红薯叶,它梗着脖子,延续着整个轮回的重复:仰着头吸收着天地雨露的精华,顺着经纬清晰的脉络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根部。这些在人们看来普通得像尘土一样的叶子,在光线的撮合下,经由复杂的化学反应,把一根根纤细的根茎孕育成硕大的果实。不得不承认,自然界的力量丝毫不逊色热衷于改变世界的高级动物。或者,更甚。
秋风劲辣的时候,红薯叶在田间的使命已接近结束了。同时,预示着另一个战场已经开启。树丛中野鸡突然的一声尖叫声,在幽深的山谷里来回碰撞,让秋天越发的绚丽和立体。山涧里走过来一队人。她们清一色的肩上背着背篓,手上提着篮子,步履有力,风风火火,宽宽的胯部把那左右乱晃的背篓卡得纹丝不动。她们袖子卷得老高,手上的青筋高高跃起,在醇烈的秋风里,能听得到里面血液在激情涌动。老远,她们就注意到了这片绿意氤氲、鲜汁流淌的绿毯。肥沃的土地自然能长出壮硕的庄稼,这片红薯地在女人们眼中就像家里虎头虎脑的孩子。
这是一片肥沃的黑沙泥地,土地松软得像刚出锅的馒头,也像农人们秋天的梦,暄乎得很。抓一把土攥在手里能看到指缝里渗出的油。红薯叶子宽厚,敦实,满身都流淌着绿浆。红薯秆鲜嫩,粗壮,肉多筋少。那埋藏在地下的红薯撑破了土层,露出了或淡红色、或褐色的皮肤。看到这里,她们很有经验地根据这裸露的部分竞猜土地下面的分量,借以判断这个季节的收成。
女人们把背篓放在路边,随手提着篮子,一步就跨进了繁忙之中。她们一伸手,将匍匐在地上的红薯秧提起,另一只手把那些鲜嫩的叶子攥在手中,顺手一捋,那浸淌着白色汁液的秆、叶便脱离了主蔓,彻底告别蛰伏了一个季节的温柔之乡。篮子很快就满了,背篓也很快满了。里面的红薯叶一层层地挤压着,热烘烘的,声音鼎沸,若不是被捆在一起,早都逃散了。女人们步履蹒跚,沉甸甸的。踢踏踢踏的声音在山谷里荡漾,深一脚浅一脚地迈进了季节的深处。
农家院子里,秋阳已经把这里收拾妥帖了。那一排刚被太阳消过毒的菜缸,盛满了水的大盆,还有泛着幽光的大黑铁锅,都安静地呆在院子里的某个角落,静候着红薯叶的到来。女人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让这个静谧的院子喧闹起来。满满一院子的红薯叶,青葱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天空,就连在田间散漫的鸡、鸭、鹅都顺着这味儿觅了过来。整个村庄都笼罩在这汁浆甜醇,浓郁鲜嫩的气息里。
他婶儿,今儿鲊(zhǎ)酸菜哩?邻居探出头问道。
喔——女人抬起头看了看院里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红薯叶,清脆的回答声中包裹着无奈,后面的拖音里才有一点点的自豪。
大盆里的水开始摇曳起来,红薯叶前赴后继,一茬接一茬地被按进水里,冲洗干净后又被捞起来,放在一边控着身上的水珠。火苗愉悦地舔舐着锅底,锅里的水龇牙咧嘴,翻滚着打着旋。红薯叶恰逢其时地赶到,伸手就压制住了狂躁的开水。原本草绿色的叶子一下子就变成了翠绿色,翠莹莹的,像是用颜料涂抹在上面。
女人麻利地舞动着双臂,用特制的钗子把红薯叶从开水里捞起,稍微沥下水后,丢进旁边的缸里,动作娴熟而有节奏。脸上的汗水不停地滴下,她有时会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去搂上一把。顾不上时,汗滴就顺着脸滑进了锅里,融进了红薯叶的脉络里,它们被一起卷进了缸里,之后便偎依着共同酝酿着一个冬天的美梦。
女人的心里并没有那么多诗意的想法。她看着这快堆满院子的红薯叶,心里是十分敞快和愉悦的。至少,明年春时她做饭有下手的东西了。那每天挑着太阳和月亮的丈夫,还有那一群让她怜爱的孩子,想起了他们,女人疲惫的身体里又注入了动力,那已经偃旗的青筋重新又站起来,动作顿时又麻利了许多。
终于,院子里安静下来。那似小山一样的红薯叶已经不见了,它们被装进了厨房一排排陶瓷缸里,锅里剩下的小半锅水彻底安静下来,深褐色的烫汁有一搭无一搭地冒着气泡,已经失去了刚才的狂热。当男人扛着农具,孩子们背着书包一前一后踏进院子时,这里再次热闹起来。
夜深了,陶瓷缸里传来咕嘟咕嘟的声音,那些叶子们又在进行复杂的反应,酵母菌把红薯叶中的糖类酵解,同时抑制着其他杂菌的生长。女人把那群小孩儿和酸菜一一安顿停当,直到他们分别都扯起了鼾声时,她才摸着上了床。她伸腿踢了踢脚头的男人,鼾声没有受丝毫影响。女人在心里骂了声,一句话刚迸出口,自己的鼾声也訇然响起。
“我有旨蓄,亦以御冬。”这是古人为了留住美好而使用的方法。农人并不知道《诗经》里这些华丽的语词,只知道想办法把家支起,把生活延续,就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