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著名诗人杨远宏在九十年代中期的《一个抒情时代的终结》一文中,曾不无忧伤地说,“抒情作为一个时代集体的诗意表征与集体的美学仪式,的的确确是终结了……,在此意义上,海子是我们这个时代最真诚、最孤独、最绝望的最后一个 ‘抒情诗人’,他的绝唱和弃世都是具有最具意味和悲剧色彩的”。
杨远宏关于抒情的终结论调,似乎不是危言耸听,随着当下诗歌现代意义重建的深入,绝大部分诗歌开始以揭示民族文化底蕴和东方慧性为其内容基质,注重对思想、审美以至宗教意义的启发,常常导致抒情功能的缺失。诗歌的冷抒情、零抒情以至伪抒情的现象比较普遍。杨远宏认为,思者取代了诗人,抒情的终结是必然的,这是比较准确的定位。
海子在思考与抒情之间走失了自己,他是最后一个浪漫主义抒情诗人,他的离去意味着一个抒情时代的死去;杨远宏曾经悲伤地说:“另一个诗歌的抒情时代何时再来呢?”并且意味深长地追问:“它又是在何等的层面和水平上的一个崭新的抒情时代呢?”在他的眼中,抒情时代已是历史化石。
回顾中国当下诗歌发展概况,杨远宏的悲观论调似乎有自己的根据。历史上的诗歌很少有像今天这样趋于冷静与理性,零抒情甚至伪抒情的诗歌充斥诗坛。这一点还要回顾到朦胧诗时代,从那个时代起,诗歌从放声歌唱的高温时代开始回归反思阶段的冰河期,诗歌从传统文化的审察与超越中,开始进行现代意义的重建。这些诗歌追求边缘化的取向价值,常常导致抒情功能的缺失。梁小斌的《中国,我的钥匙丢了》,是传统与现代之间的作品,抒情性开始出现了冷色调。到了北岛《回答》中,这种色调则越发鲜明。诗中的诗眼“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完全是名言警句式的书写,但北岛与他的朦胧诗同道们总体上依然保持着高贵的抒情姿态,著名的女诗人舒婷《致像树》、《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颇有代表性,有人提炼了舒婷的诗歌特点,“舒婷擅长于自我情感律动的内省、在把握复杂细致的情感体验方面特别表现出女性独有的敏感。情感的复杂、丰富性常常通过假设、让步等特殊句式表现得曲折尽致”,显然情感依然是舒婷诗歌血脉畅通的原动力。杨炼的诗歌多民族图谶,冷峻浓烈;顾城的诗歌多灵性的感觉,多闪光的智性发现。但他们都拥有情感导具,内在的气象上不苍白。
朦胧诗之后,人们开始拒绝抒情,这种拒绝本质上是拒绝浮躁和喧嚣,是对文革时代以至于放声歌唱时代诗歌秩序的反叛,对于文革前诗歌缺陷,北大著名文艺评论家曹文轩在《新诗潮》一文中说,“一般说来,散文、小说都以虚写为胜。作为高层的诗,则更忌太实。实,容易拘泥滞涩,不能产生诗的意境,诗无诗味”,诗歌开始跳脱政治或生活的束缚,诗人企图用自己深度营造的艺术形象,给人以神谕。有许多诗歌超拔于自然物象的性质,给人以意境、情调上的某种难以言说的暗示,但其结果可能形成了大家无法弄懂的语言积木,成了诗人过分自我的艺术范型,这种不明朗影响了诗歌内在情绪的波动,人们在重重审美障碍中难以获得情感上的陶冶、愉悦,诗歌的抒情性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这些诗歌的乞力马扎罗雪峰没有给读者冰释情感的热流,本质也只是一种文化的解说符。现代诗人几乎很难找到属于自己的抒情方式,他们不屑于沿用传统,又自失于自己光怪陆离的立体平台上,后现代诗歌这样,后朦胧诗歌也是这样,我们不能说这个时代缺少诗歌,但我们可以说,海子离开后,我们确实处在一个缺少高境界抒情的时代。诗人苍白地自说自话,以至于贩卖起哲学、宗教、其他种属的文艺概念,根本不顾诗歌的情感性特征。
不过我们似乎不能忽略一个事实,在海子们伫足荒原时,王久辛已经带着他的系列长诗走向抒情的春天。
王久辛的到来,意味着一个新的抒情时代在自我蜕变中复活! 1990年3月,在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及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之际,王久辛在《人民文学》发表了 “纪念南京大屠杀”的抒情长诗代表作《狂雪》,引起了诗坛的轰动,诗人引吭高歌的天罡之风,一扫诗坛低迷的抒情状态,给我们带来雷鸣电闪的直击;该诗不仅被雕刻家刻成铜碑永远屹立在南京大屠杀纪念馆,而且还被央视拍成诗电视,流芳历史,传播四海,成为中国人民共同的记忆。有人这样评述这首诗歌的抒情风格, “宏阔豪迈、气势悲壮,或仰天长啸、或低首咏唱”,应该说作为抒情长诗,其个性抒情特色的形成对于全诗的成功有着决定性作用,那么,从《狂雪》开始,王久辛的系列长诗究竟给我们带来了一个什么样的抒情姿态呢?
首先是对传统抒情方式的复位与超越。王久辛的诗歌军旅色彩比较明显,质朴的意象风涌云会,强烈的情绪节奏充盈全诗,但他的抒情符号,并不因为意绪的张扬跳脱生活的意义,这与许多当下诗人“神游物表的光明极乐境域”艺术追求不一样,可以说,他的许多抒情方式是基于传统的抒情,但是他有了自己的艺术嬗变。
抒情音律的重新定位。正如曹文轩所概括的那样,传统诗歌讲究用韵脚、平仄、分行、音节造成节奏感,随着诗歌的独立性的增强,节奏感弱化,旋律感随即成为诗歌的核心,他同时认为旋律是无形的,精神性的,与 “人的灵魂颤动的幅度”相吻合。显然是在强调旋律的意义,这样的观点应该是有创意性的发现,不过他所说的旋律实际上是诗的内在旋律,是止于情绪的审美感触,对当代诗歌完全弱化外在旋律的偏执做法,他采取了激赏的态度。王久辛诗歌的旋律,是内在的,也是外在的,在一些宏阔的事件或背景描述中,他常通过外在旋律的波澜壮阔与风云际会的跌宕,彰显内在情绪的剧烈爆裂的情境,因而他喜欢在音律变幻升降中灌注生命意识和人格精神。有人说读王久辛的诗歌,常有风卷云涛、金戈铁马之感。王久辛笔下的音节、诗行、语调全成了有意义的音响,他的诗行是生命的、立体的,也是跃动的、呐喊的、歌舞的。与传统诗歌的韵律相比,他的韵律更显自由,形态上更显多样,诗的外在旋律成了他内在心绪的映射。从抒情气质上说,他总是能通过这些节奏与音律把“心灵的感受及其所包含的愉快和热诚,传递给读者,引起共鸣”。《大地夯歌》是一首关于长征的气势磅礴的交响曲,整首长诗可以说是来自于一名军人的情绪飓风。它以直接雷动读者心灵的方式彰显出军人的气势,我们来看第一章的起头夯歌;“吭哟吭哟/抡起来哟嗨哟/砸下去哟嗨哟/用命抡哟嗨哟/抡高高哟嗨哟/砸个坑哟嗨哟/要奋斗哟嗨哟/有牺牲哟嗨哟/咱知道哟嗨哟/嗨哟嗨哟吭哟/生个明白嗨哟/死个痛快嗨哟/要公平哟嗨哟/要正义哟嗨哟/嗨哟嗨哟吭哟吭哟/铁了心哟嗨哟/干到底哟嗨哟/嗨哟哟嗨哟/嗨哟哟嗨哟”,关于这首诗韵律上的成功,我曾有一段评述文字,“这些诗句没有语言变革,却泥实有力,主情性、音乐性俱存,一种巨大的感染力恢弘地流贯心间。意蕴井喷时,哪怕诗句再平朴,诗情也会如彩虹贯日,成为大众眼中抬头能见的灿烂风景。其豪情,其形质,非军人莫能为之”,实际上也是在强调韵律上的修辞效果,在这里他将自己的情绪逻辑完全交给了号子的应有节奏,颇有野性的原始的冲击力与杀伐力;这种抒情的字韵方式不同于《大风歌》,更不同于《白雪歌》与《长恨歌》,它是现代的,也是民间的,是夯歌式的韵律,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写法;有人这样整体评价《大地夯歌》音律处理效果:“在这首诗中,王久辛仍是在追求修辞的丰富性,即复合式的炫技式的修辞呈现,大量的修饰、大量的辞藻的运用,使这首诗成为夯歌的海洋,这边唱那边和,那边落下这边又起,多声部的复调与民歌曲式,立体的交叉奏鸣,精致的音乐织体,细密的谱系分布,酣畅淋漓,痛快非凡!那一兴一叹,一扬一挫,一腔一声,都是那样的真切、那样的清晰。王久辛不愧为造境的高手,他能将这普通的夯歌串在一起,让长征沿途所有物件,都发出声音,结构出声势浩大、雄沉悲壮的 ‘长征之歌’”,恰如其份。这种个性化抒情的方式,在他的《大地夯歌》中还有表现,比如这里有一段 “机关枪连射式”的抒情语段:“泥脚更快了吧叽吧叽/一片吧叽吧叽吧叽吧叽的/泥脚在山路上奔突/吧叽的奔突天越来越暗/吧叽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又下雨了又下大雨了/吧叽中又加入了大雨打在/树叶上的噼叭噼叭的吧叽/吧叽的噼叭噼噼叭叭/叭叭噼噼吧叽的噼叭/噼叭的吧叽吧叽吧叽/吧叽的噼噼叭叭噼叭的/吧吧叽叽奔突奔突/一片吧吧叽叽噼噼叭叭的/奔突大雨中的奔突/一群泥人的奔突--/乌龙江奔入双耳/奔入一群泥人的双耳/是吧叽噼叭中又加入哗哗的/涛声的乌龙江乌龙江哗哗着/吧吧叽叽噼噼叭叭/噼叭的哗哗哗/吧叽的哗哗哗/哗哗哗的噼噼叭叭/哗哗哗的吧吧叽叽”,近乎疯狂的笔触,带来近乎疯狂的旋律,形成了情绪飓风,这里的文字韵律对于意义的表达至关重要,正是通过诗这种炫技式的节奏强化,再现了大部队行军现状的超验,实景、节律、战斗心理无不包容在其中。王久辛在音律上找到了诗歌舞蹈的理由,在语言的速度上,突变的碰撞中,给我们无可回避的情感 “打击”,比起古人对音律的处理,有过之而无不及。古希腊抒情诗人西摩尼德斯说过:“画是无声诗,而诗则是有声画”,王久辛保留了诗歌的音律质感,并进行自由不羁传承变革,因为他相信,诗歌有天籁自鸣的声韵特点,绝对不是纯粹形式上的内容,也绝对不是古人的平仄框架所能束缚的 “人籁”。
热抒情传统的承传和冷抒情方式的融入。一般的观点认为,抒情方式冷热不兼容,王久辛没有株守这样的旧有观点,他开始了抒情方式传统与现代的交融与对接。关于 “热抒情”,诗学上没有具体界定的概念,有人认为热抒情是渲泄语言快感的抒情方式,这话片面,但也有一定的道理,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热抒情有直截性、即时性、煸动性,它的情绪感染方式外化明显,没有含蓄的暗示力,一般的物象合于自然造化,又能体现诗人的韵致风情。这是一种经典的传统诗歌抒情方式,在新诗潮风起云涌的时候,却成了人们摒弃的对象。正如曹文轩所言,人们不再认为艺术是对现实的复制,诗要忘却事物的自然原状,转向已经流逝的时空、苍茫不可测的宇宙和巨大却又神秘不可见的生命,诗歌成了诗人个人的暗码信息,无数的审美障碍,使诗歌的暗示力在张大,抒情功能却渐至微弱以至消失。冷抒情、非抒情、反抒情的诗歌成了主流,王久辛的创作对诗坛主体创作意识进行了一次校正,他似乎在回归一个放声歌唱的抒情时代。 “对于屠刀。对于悬空而挂的/纯粹的屠刀。而不是那弯蓝色的月亮。/它具有一万种可能。/每一种可能都是一条大道;每一条大道都通向死亡。对于屠刀。/乞求。等于自杀。/剑刃抹过脖颈上的动脉。/没有声音。只是一种物理运动。/所以你能够看见,/是磨擦。所以又是白亮的闪电。/直喷天宇的血。/落地的时候——是徐缓的。/砸在大地的瞬间——是尖叫” ,直白,无跳隔,却有情感的力度,有思想的高度,我们无法不为这些直面惨淡实景的叙写而流泪,热抒情在王久辛笔下重焕生机,因为他给予这些质实文字以精神的亮度,他还对热抒情加进了冷处理,对传统抒情进行了完美超越。他在长诗《蓝月上的黑石桥》中有一段理性推导的抒情,冷的形式,热的内在,更反映了他抒情机制的灵活性:英雄。英雄是出鞘的剑锋。/人民是挥剑的力量。/世界生来就动荡不安。/阳光从来只照彻地球的一半。黑暗像恶浪一样卷走善良。/善良像大地一样盛开娇美的鲜花。/善与恶的角逐,/是伴随着英雄的光芒,/世界重新获得希望” ,这不同于空洞的说教,带着爱恨分明的慧性之光,有着理性的热烈。热抒情是传统的,但王久辛给他注入了现代血液,并获得了表达上的新生。如果语言能力高强,高质量的热抒情依然会有迷人的韵致,王久辛在《初恋杜鹃》写道:“她千娇百媚/却又历经风寒/一树马樱红似火万树红火映蓝天/蓝天披锦绣/锦绣香漫山/奇异芬芳如霞缕/先铺大地/再盖蓝天/天地之间织彩带/如梦 又如幻……/啊 那不是渴望/不是对爱的企盼/是少女惺忪的睡眼/迎着第一缕朝霞/轻轻张开的眼睑 哦/含着祥和又孕着香甜/带着灵秀又泛着光鲜/望一眼/便终生难忘的美目啊”,一段流转芳菲、顾盼生辉的浪漫主义描写,其情其美,动人心魂。
冷抒情是一个现代诗学概念,有许多解释,具体来说,抒情主人公以局外人的身份进行理性叙述,情感完全沉潜在叙述的背后。这样的抒情外在往往只是情绪的冻结,但言之无情却有情。王久辛诗歌中,不乏羚羊挂角、白象渡河的神谕之笔,问题他能在自己的诗歌牧场唱响悠扬的牧歌,给神谕的世界一个情感的缺口。王久辛的冷抒情中有热处理。《狂雪》开章,诗人写道:“大雾从松软或坚硬的泥层 /慢慢升腾 大雪从无际也无/表情的苍天 缓缓飘降/那一天和那一天之前/预感便伴随着恐惧/悄悄向南京围来/雾一样湿湿的气息/雪一样晶莹的冰片/在城墙上/表现着覆盖的天赋/和渗透的才华 慌乱的眼神/在小商贩瓦盆叮当的撞击中/发出美妙动人的清唱 /我听见 颤抖的鸟/一群一群/在晴空盘旋 我听见 /半个世纪后的今天上午/大雪 自我的笔尖默默飘来”,这是对南京大屠杀来临之前的环境描写和直觉体验, “低温”、 “静寂”的场景显示,使整体叙写客观、冷静、玄秘,表现出一种大难降临前的死寂与恐怖,但显然这不是写实,许多表象为自然意象的物化符号,比如 “雾”、“ 雪”甚或 “颤抖的鸟”的 “盘旋”都带着作者的主观作为,情感融入较为明显,通过个体意象的情化,对冷抒情的整体进行细处的热处理,抒发出作者内心意欲喷发的沉闷、悲悒心情,这是一种抒情方式的冒险,但绝对有创意。
上面冷热抒情以主次分明的结合方式进行交融,形成中和的抒情方式,既避免了抒情的骤变引起的混乱,又避免了抒情过于理性、严谨引起的能指萎缩,传统与现代抒情方式有了一个可以共谋发展的中间带。
两种抒情方式可不可以在同一句群中,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形成既冷又热的组合式抒情呢?王久辛诗中似乎也有这方面的成功尝试。《初恋杜鹃》里有一例典型: “苦恋的杜鹃鸟啊/你为什么啼血/为什么你的单相思/像那盛开的簇簇杜鹃/红遍山岗让人认识赤诚/白遍天涯令人理解纯洁/紫遍阡陌命人梦见高贵/黄遍桑田让人见识灿烂/哦 美并不是美的本身/美是万物生灵的精神/时刻把人心感染”,一半是冰山,一半是火焰。本质一点说,就是评论家沈河所说的有节制抒情,这是抒情世界里的春天,微风和煦,温润宜人。
这些抒情手段的综合运用,颇显出王久辛抒情笔墨的繁富:大江东去,他唱铁板铜琶;晓风残月,他也会笙箫合奏,灞陵折柳。只有多极兼容的抒情方式,才能真正打开诗意的空间。
二是重大正面题材内容的介入。人们都认同王久辛在写大诗,他的诗大在二个方面,一是大容量,一动笔就是万言长诗;二是他的大题材,他的诗歌更多是针对重要的历史与现实题材,这是他的抒情“力场”的基础构建,并渐变为王久辛定向性创作意向。《大地夯歌》是关于长征题材的红色史诗,《狂雪》是为三十万惨死在日寇刀枪之下的同胞喊魂,《肉搏的大雨》则为德怀元帅指挥的“百团大战”铸碑,《蓝月上的黑石桥》写的是个体的事件,却有一个庄严得令我灵魂颤栗的主题,诗人引用了雪莱《为夏洛蒂公主去世告人民书》进行了诠释:“人们应该悼念死者,这说明我们除了爱自己以外,还爱着别的东西。为那些曾经为国效劳的人哀悼,是一种悲悯的习惯,然而它更有益于培养我们最好的感情” ,巨大的悲悯情怀,早已超越了一种小我的气氛与情调,其抒情的天罡之风自然、大气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自“朦胧诗”之后,诗歌很少介入写实题材,容易质实,无神韵可味,许多诗人喜欢虚化实物,以符咒的表达形成意蕴上的张力,对于大题材的诗歌更是避之如讳,怕写空,写不出万物脉搏,万物玄机,其实这些都是缺乏艺术和才情底气的表现。真正属于时代的诗人,需要担当,需要切合于今天与明天历史脉象的放声歌唱。王久辛的抒情,多 “大江东去”的铜锣鼙鼓,多 “中流击水”的博大胸怀,与他选材的高度与精度不无关系,而燃烧的浩瀚诗章,对人的情绪的影响力,常有席卷九州的风雷之势。近年来,面对社会丑恶现象泛滥,人们良知的沦丧,面对浮沉的社会现实,王久辛以一个军人及诗人的良知和强烈忧患意识,写出了抒情长诗《致大海》,诗中他用一个战士的抒情姿态,演奏出时代的最强音,痛击丑恶,歌颂真理,可以说,他在书写当代的《正气歌》。 “作为诗人,我们不能缺席!”这是王久辛写作此诗的自白,也表明他的诗歌责任意识,大诗写作对于王久辛不是刻意作为,是他自觉承担一名军人、一名优秀诗人的存在价值的自我实现。诗人在诗中呐喊道:“大海呵——/请给我力量吧,让我变成大浪”,他企图通过诗神的力量,变成与邪恶与腐朽战斗的斗士。诗心可鉴,其情感的天地当然浩然有流形了。王久辛的诗歌正是这样以大题材的内容,高举正义之剑,使自己的语言直接切近时代与历史的灵魂,发出大海般的潮汐之音,进入“神思方运,万途竞萌”的感兴高潮。意义的巨细直接影响着抒情质数的高低,重大题材的介入,加上前面所说的语言韵律上的开放,还使王久辛的诗歌有了更自由更多变的展现空间,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套用唐代著名书法理论家张怀瓘的一段书论:“龙腾风翥,若飞若惊,……翕如云布,曳若星流,朱焰绿烟,乍合乍散,飘风骤雨,雷怒霆,呼呈骇也!”这样的境界需要一个情感宇宙,而王久辛的内心正拥有了这样一个宇宙。重大的题材,使王久辛的抒情有了高昂的底气,有了诗情隆起的意义支撑;正面的题材,使王久辛的诗歌获得了形式技巧之外的感人力量。 “是圣战 是一个文明的民族/对野蛮的霸道 展开的肉搏/是五千年的神圣遇到践踏的/怒不可遏 是尊严/是贫困但不缺少气节的血性/和决死的热血 狂飙/狂飙与狂飙的对撞 像雷鸣/与雷鸣的撞击 从山岭到大平原/从大平原到大海边 嘎嘎吱吱/吱吱嘎嘎 嘎吱入骨/入骨的激荡在激荡的入骨中/激荡成一片神圣的光芒/光芒四射 嘎吱血红无边/无边无际的血红/流注大地 回旋至今/使我们一想起那场恶战/便热血澎湃 便壮志凌云/便有热血呼呼呼地向外喷涌/你听嘎嘎吱吱嘎嘎吱吱/大地和苍天一片嘎吱/一片嘎吱在历史的深处回旋/在彭大将军“鼓与呼”的血脉深处回旋 那是嘎吱的热血/喷出来的声音啊 你听/你听 嘎吱没有消失/彭大将军没有远去 并且/在现实的今天/仍然是一身戎装/仍然是横刀立马”,上下五千年,豪气冲霄汉,大题材带来大抒情,感人的力量来自感人的实景,来自于感人的英雄,也只有大题材的诗歌,才能使抒情主人公拥有刻骨铭心的感动,才能如此张扬用笔, “百团大战”这一重大历史事迹才在诗人笔下喷涌出闪电雷鸣般的热血、熔岩。《狂雪》是抒写中外战争史上的一场惨案,所以才有诗人立足于整个人类角度的深沉思考,才有了代表民族与历史的诘责,这样的抒情不是精神梦幻,常浩荡如风,巍峨如山。诗中,诗人是一个顶天立地回眸历史惨痛的人民代表:“我 和我的民族/面壁而坐/我们坐得忘记了时间/在历史中/在历史中的1937年12月13日里/以及自此以后的六个星期中/我们体验了惨绝人寰的屠杀/体验了被杀的种种疼痛 ”,这样的抒情,由于题材的性质,便不显得虚浮,反而令一个民族对过去屈辱历史的深刻打量有了自己的高大姿势。
复合性炫技式抒情技巧的运用。有人评价说王久辛的长诗过于质实,并且列举了其中的一些内容质朴、节奏平缓的句子作为例证,这是片面阅读造成的结果。这些句子本质上只是为诗中大量高密度、复叠式修辞的进一步展开运用提供缓冲。作为国内首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王久辛的艺术功力是毋用置疑的,他曾写出了大量艺术精湛的长短诗,语言之精致,艺术之多维,在当代诗人中出类拔萃。因为早在中学时代,他就深入钻研了陈望道所著《修辞学发凡》,这部中国修辞学开山的经典著作,给了王久辛艺术上以无限的启迪。在他的近作中,修辞手法繁富,匠心独运,却又自然无痕,进入了一个看似 “无技巧”实际技巧多变的化境之地。上面提到的“机关枪连射式”的抒情语段其实是一个立体修辞典型句例,摹声、拟状,从声音、节奏上进行了修辞处理的基础上,还夹杂着大量其他辞格的运用,借代、夸张、比拟,妙手偶得,天衣无缝,这种组合式修辞形成了音形义的三位一体,已臻佳境;类似的句例在《肉搏的大雨》中也有多处处; “永垂不朽的刺刀/在小鬼子疯狂的报复中/拼磨得更加锋利了/彭大将军与多将军的拼杀/臂关节嘎吱作响/肘关节也嘎吱作响/那是力的声音/是力与力交错碰撞/搬过来又压过去的声音/是意志与意志交锋/是巨鼎与巨鼎撞击/嘎嘎吱吱嘎嘎吱吱/吱吱嘎嘎 吱吱嘎嘎/漫山遍野的吱吱嘎嘎/嘎嘎吱吱 在拼搏的大闪动中/你来我嘎吱/白刀冲进 嘎吱/红刺拔出 嘎吱/再次冲刺 嘎吱/又是红刺拨出 嘎吱/他俩嘎吱着咬紧了牙关/嘎吱着握紧了枪刺/左挡右突 嘎吱/右挡左突 嘎吱/嘎吱着野牦牛的犟筋儿/嘎吱着土山炮的狂吼/嘎吱着山下山上/嘎吱着山上山下/完全是喷血的肉搏/完全是雄狮的厮杀/搬过来了/是一座富士山的沉重”,这一段文字,与“机关枪连射式”的抒情语段有着相同之处,里面裹袭着情绪风暴,这是王久辛的修辞独特性所在,那就是情绪化处理内容的技巧,情绪激活文本,使文字有了激动,有了愤怒,有了忧愤深广的冲天呐喊,这是不是书籍上的修辞方法不得而知,但情绪给了文字以律动的理由,我称之为抒情飓风,对于抒情而言,这种修辞有着无限张大影响力的效果,这些诗句中,反讽,摹拟,借代,以虚化实,寓情于声,无一处不修辞,无一处有滞阻。王久辛的修辞打组合拳,如太极神功,无形而有形,有形而无形,狭义的辞格,并不代表他的招式,他追求适合修辞的题旨和情境,追求修辞后的整体抒情效果。这在他的新作《初恋杜鹃》中更能够鲜明体现外来; “哦 七色杜鹃/美艳中夹着清纯的丽质/妖媚里含着娇羞的内敛/晨光的纤指拂着轻摇的花叶/彩蝶的翅膀扑闪着素香的纯白/她?不。是她们——/一簇又一簇杜鹃的花瓣儿/泛着各不相同的娇嫩的容颜/伸着薄彩的花翅 一瓣两瓣/簇拥着轻启微漾的芳蕊的莹鲜/比露珠更晶莹/比星星更明亮/是含着芳香的水晶/是一碰就破的花仙/似溪边欲飞的鹭鸶/似梦中含笑的牡丹/楚楚动人让你一见钟情/矜重有度令人朝思夜盼/哦 我来到她的身边/不是为了艳遇/而是寻找我少年的初恋……”,通感、转喻的想象性描写与实景有机交融,意境谐和,镜像统一,通过整体的抒情光泽将内在意旨反映得具体生动。王久辛的修辞,是大修辞,不仅着眼于辞格,藻饰、句法、音律到诗歌的境界营造,都成了王久辛的修辞主打,并以整体带动局部、局部服务整体的修辞格局,形成修辞点面结合的连动抒情效应,避免了抒情意象碎片的零散无序。《初恋杜鹃》通篇注重一个 “境”字,扣准一个“美”字,写出了对花美、人美、情更美的体悟和赞美之情,全诗抒情的基调透明可感可触,美奂美仑,句法上采取了铺陈的赋兴手法,用词妍丽,叠韵流芳,诗人的情感始终借助于透明的翅翼轻灵地飞翔在我们读者眼前,没有修辞上的别有洞天,绝对没有这首诗抒情佳境的生发。王久辛的诗歌唯美意识较强,他的诗中常有对事物的集聚化、理想化、强烈化、深度化的知觉处理,制造出实景情与超验性有效抒情事件。 “他找不到对手 大雨/而雨帘如柱的秋季/又像一只囚笼/使他的冲动在笼中/撞来撞去 撞来撞去/最后撞进了死胡同般的/缨子的体内(4)/榻榻蜜 旋转的榻榻蜜(5)/弦晕的榻榻蜜/榻榻蜜 抱着缨子甜蜜的尖叫/痛快而幸福的尖叫/在大雨的淅沥声中回荡/我的男人 我的男人/我的好男人呵”,这是对日本侵略者的形象写照,一个凝缩性、代表性的反面人物,同样赋予了激情式的审美观照,反讽修辞,以美写丑,我们可以回顾到闻一多“死水” 的绚烂,但却找不到如此情焱燃烧的贲张,王久辛的诗中多有这样睿智、自信的抒情机警。王久辛的抒情还回归了诗歌明了的语体风格,他极少在诗歌语言中设置密码信息,但不意味着他的肤浅,他的诗歌做到了感知的内外合一,写足直觉,透视感觉,这使他的语言藻饰充满了大众化的亲和力。《肉搏的大雨》中写道: “有无数根坚硬的骨头/在历史 在百团大战的/关家垴攻击战中 像野马/那样狂奔着 是拦不住的骨头/是拽不住的骨头 骨头/铁榔头一样的骨头/砸 猛猛地砸/狠狠地砸 砸得小鬼子真正认识了中国人的骨头/那个硬啊 那个坚硬/使人想起了五千年的烈火锻造/想起了岳飞 文天样的热血熔铸/想起了一次又一次大屠杀/那杀不绝的理想 理想/终于抽象成形象的骨头/骨头 骨头 骨头/骨头连着骨头/骨头架着骨头/就这样一块一块垒铸起了/人的脊梁 在关家垴/在漫天大雨的青纱帐/脊梁 脊梁/漫山遍野的脊梁/翻卷着脊梁的油光锃亮”, “骨头”、 “脊梁”,是最通俗的喻体,但声律风骨的复加中,知觉移位的变通中,我们还是由抒情主体个体性与公众性兼容的体验、表达的过程里,深刻地感受到一种民族的爱恨情仇,感受到中国人民纵横决荡写出中国历史的那种民族的精神与意志,抒情的高度直至代表民族甚或人类意识普遍意义的象征性海拔。
海子的离去带着必然的悲剧色彩,他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抒情者,是行走在天空的荷马。他没有大地,也没有未来的河流,注定要挟带着狭隘的抒情概念走到一个远离生活而无法回眸的艺术境地。
王久辛则是复活诗歌抒情的安泰,他脚踩传统大地,身披现代抒情艺术的光翼,飞翔,永远广阔地飞翔在抒情的天地,他是不会栖息的歌手;因为他让抒情突破古今限制,获得了最大的融合与自由。无疑,他会像多声部的男高音,打破了诗坛抒情的沉闷格局,并预言着一个新的抒情时代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