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一天上午,龟城镇书记王广德家的儿子结婚,鞭炮声不绝于耳,炮仗的碎屑铺满了大小街巷;龟城前屯孙家的才女正在破旧的戏台上唱曲儿,好嗓子高低婉转,围观者堵住了左右路口;偏偏后屯顾家的老爷子顾世清仙逝,唢呐锣鼓声高却悲,哭丧队已走过了远近的村户。
哭丧队来到后屯与前屯的界碑处稍作整顿便折返回去——前屯跟后屯互不往来,两不相干,这是几十年的规矩,约定俗成,任他前屯唱戏,后屯发丧,不越界碑半步。人群回转间,在清一色的白衣白帽里竟混进了一件油紫色的短衫并搭配着暗绿色的破旧迷彩裤,那油紫色是一种说不清楚的颜色,可以猜测是多年至少是很多个月不曾换洗而积留的汗渍,也可以假设是在车底或是烟筒边蹭碰而沾染的油迹--总之,他很快便吸引了人们漫不经心的注意。
“老景!”走在哭丧队前头的孝子顾顺认出了那身穿着,与其说认出了穿着,倒不如说认出了贴着寥寥黑发的光秃的前额,认出了松垮盘踞在糙老腮帮上根瘤一样的赘皮还有那“五尺差半寸”的身高。
顾顺仿佛一个囚徒一般站在矮小的老景面前。哭丧队依旧是前行,没有人再回头观望。很显然,尽管大部分人对老景都没有印象,但就因为一句”老景“,人们便认同了这个陌生人的身份。哭丧队“高歌”向前,阴郁沉闷着,有小孩子看到老景苦涩地泯起嘴唇不禁笑出声来,随即被身后的大人狠狠拍了脑袋,于是放声大哭,哭是最合时宜的。
老景伸出手要孝子顾顺胸前的白花,顾顺马上退后一步,弓着腰埋着头站定。
“不行,爹交待过!”
老景松弛了手臂,整条胳膊耷拉下来,侧目望着渐行渐远的哭丧队,淡黄的眼白表面不由自主地闪烁着泪光,这个五十五岁的中年男人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被囚禁的十五年里的苦等都已然化作了一捧风吹即散的松散的骨灰,他得为自己正名,十五年来顾老爷子德高望重,死后尚有百人的哭丧队唱着哀歌走遍龟城后屯,可他呢,日夜凝望的铁窗如今成了灵魂的枷锁,负重而难以昂头,每走一步都是在无垠的荒漠里蹒跚,更何况,那唯一支撑着他的希望缥缈地就像一只盛夏的蝉在不绝的嘶鸣中等待冬天的雪。
他想起,当初进去没几个月就是过年了,他难得的抽了一根烟,酝酿好了许多肺腑之言等着第二天说给一个人听,可是第二天那人没来,来的是顾世清,顾一脸愧疚地说,老景,她走了。
走了?老景锁紧了眉头,后牙咬得咯吱响,从微微跳动的眼睑上滚落了一颗浑浊的眼泪。是死了还是没死?
没死,她跑掉了,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跑的,她可能知道了整件事,一时接受不了……顾世清想再多说一句,他看了一眼老景,便打消了念头——隔着探视窗,老景正在用头敲桌子,不停地给顾世清磕头,边磕边说道:谢谢,谢谢你救了她。
顾世清心里明白,只要她能活着对老景来说便已是巨大的福音,于是,顾坚定地告诉他:老景,你安心等着,我一定找到她。
从此,老景以一种近似变态的自我催眠和安慰来度过这铁门铁窗铁栏杆里的拘束生活,然而多年来顾世清口中反复出现的“寻而无果”叫他食而无味、夜不能寐,还有一些更加细腻的思念在被无情地拷打着。
“十五年了,找到她了吗?”老景蹲在界碑旁,点起一支烟,又递给顾顺一支,顾顺没有接过,而是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
“我爹留下话儿,你若是回来,就先住在炼锤厂的贵宾室里。”
“这么多年就一点消息都没有么?”
“我爹顾念你的恩情,叫我像对他一样对你,答应让你参与厂里盈利的分红。”
“她走的时候也没留下什么东西?像纸条、衣服什么的?”
“老景,别呆着了,咱们回去吧。”顾顺吃力拉起老景,像拔出一根深埋在地里的老萝卜,老景布满血丝的眼眸还在看着远去的哭丧队,烟雾迷了他的眼睛,呛出一滴眼泪,他扔掉烟头,对孝子顾顺说道:
“好侄子,我是不是你们顾家的恩人?”
“是,这么多年来我爹还有我从来都没敢忘记过。”
“那你们也是我的恩人,你们治好她,我感激你们……”
“可是……”
“让我给你爹磕个头。”
二
发丧这一天所有人都只能吃米饭,于是在灵堂外搭的露天棚里都还是热气腾腾的,吃饭的人顶着太阳,虽已是入秋,但仍然吃得汗流浃背,老景给顾老爷子磕完头出来的时候,顾顺还特意给老景盛了一碗,老景接过来边吃边说着早年间流传的顺口溜:白瓷碗装着白米饭,白孝帽配着白衣衫,白了脸也白了天,只盼着老爷早成仙。
深邃耀眼的白日远远地照射着,些许的飞虫在抱团乱舞,惹得人心烦,被人一挥而散,转而又聚在一起,向一棵年久的老槐树飞去,树的不远处就是顾家的炼锤厂。
炼锤厂的工人万福也是认识老景的,他们十五年前同是厂里的工人,顾老爷子待人和善,老景进去以后万福就当了烧火组的组长,他也心甘情愿给顾家干一辈子长工,按他的说法就是——“没必要换主子”。
万福在锤厂大门看到顾顺领着一个脏兮兮的人回来,仔细一看,才想起是老景。老景一脸呆滞,顾顺也是极为严肃,把万福吓了一跳,怔怔地也不敢吭声,就这么眼巴巴看着两个人进了厂里的贵宾室。
炼锤厂十五年来修修补补又翻新加固,早已不是老景记忆中的模样,只有那些成堆的羊角锤和没上漆的锤把让他心里隐隐有些怀念,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坐在贵宾室倒更像是坐在牢房。于是,在漫不经心地听完顾顺的安排后他踱步来到厂里的烧火房,万福正在里面打扫灰白的煤屑,看到老景,他直起腰在身上胡乱拍打一通,堆满笑容地走过来。
“我听说你出来有段日子了。”
“十几天了,一直在城里。”
“咋不先回来看看?”
“没啥可看的,就知道顾老走了,急着回来送送。”
“噢,顾老今天发丧,厂里停工,杨哥他们都回去了。你知道的,顾老对后屯做了许多好事,村民们都记念他。”
老景点了点头,往兜里摸了烟给万福,万福笑道:“我记着那几年你只抽哈德门的,这刚出来就换成黄鹤楼了,老景啊,人都说多难多福,你也到了该享福的时候啦。”
老景不自然地笑了下,倚着门框深吸了一口,过了好久才缓缓吐出来,烟雾缠绕升腾,老景又慢慢板起了脸:“我这人命臭,恐怕享不了福,等老死了也没个人送终,你想啊,十几二十年以前,你们就叫我老景,现在我五十五了,你们还是叫老景,是真的老啊还是没有年轻的缘分。”
万福一时语塞,他很难体会这个五十多岁还没儿子的人的复杂心情,作为当年同厂的工友,老景的往事万福自然清楚,但是这也让他更难以去安慰老景,他像是受到了审判和质问,不得不提起一个让老景日思夜想的人。
万福说道:“话也别这样说,是你的总归是你的,跑不了。我就听说晴嫂去过前屯,然后没了消息,顾老找了好长时间,大概到了别的省也不是没可能,要我说,这个找不找得到,也是天意,别太……”
“她去过前屯?”老景打断道。
“好像是有这么个说法,我也是听顾老偶尔一提,”万福隐约感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连忙试探道,“你该不会是要……?”
“我要去前屯找找。”
果然,万福最担心的事发生了,老景要去前屯,而且要跟前屯的人说话、打交道,这可是坏了规矩的大事儿,会把两个屯的人都惹毛,虽说老景根上并不是后屯的人,但只要从后屯过去也是一样的,万福感到自己坏了大事儿,于是百般劝阻,可老景态度坚决得很,说:“几十年了,该见面的都得见面,没什么规矩!”他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行为是否关乎前屯后屯,他的心里只记挂着一个叫他等了也找了十五年的人。
万福劝说无果,情急之下找到了顾顺,直骂自己是个猪脑袋,哪壶不开提哪壶。顾顺先是一惊,随后叫万福去界碑处拦着,无奈顾老爷子的丧事还没办完,来吊唁的人正挨个在灵堂敬花,他们都是面无表情,也都在巨大的黑白照片前驻足良久,像是叙旧,也像是发呆——流程总是让人厌烦,可是流程必须要走完,否则会被说成不圆满。顾顺心里犯起了嘀咕,老景回来这才几个小时的光景就出了麻烦事,又偏偏赶在了这个节骨眼,所以他只能指望万福能够拦住老景,以防被更多人知道,难以收拾。
万福当然没能拦住老景,反而差点被老景拽进了前屯,只好灰溜溜地回来了。
已是下午五点多了,来吊唁的人陆陆续续都走了,顾顺结算了哭丧人的工钱,其中有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姑娘,她是今天哭得最好的人,从上午就开始哭,眼泪就像决堤的河水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哭唱的词儿和曲调也是非常到位,顾顺就额外给了她五百块钱,姑娘睁大了还通红的眼睛,满口说着谢谢,不觉着又流下眼泪。
完事以后万福跟在顾顺后面说道:“我知道前屯有个叫孙香艺的丫头,跟这个女的一样,长得水灵漂亮,唱曲儿是一绝,人家是艺术学校毕业的,专搞这个。”
顾顺转过身来责备说:“净些个废话!我问你,你怎么还让他进了前屯呢!不会去多找几个人拦着啊!”
万福垂下脑袋,认错似的点点头,说:“你也知道,老景念着晴嫂,又是个死心眼,不是说拦住就能拦住的,只要别捅出什么大麻烦,就随他去吧。”
顾顺长出一口气,看着已经变成橘黄色的日头隐进了树丛,躲到了房屋之后,很快也就会沉入地平线了。他说道 :“关于晴嫂,我从来都不敢跟他讲的。”
三
前屯和后屯之间隔着宽阔的庄稼地,唯一沟通彼此的路竟是破烂泥泞,但各自的村里却都修了多条平整的水泥路,界碑如同屏障,相互隔绝,偶尔在田地里相遇的村民也都是形同陌路,所以无论是在现实还是人们的心里,前屯和后屯都没有路。
老景走过那片庄稼地,里面种的基本都是水稻,有一部分已经准备收割,他回头望着后屯,心里突然有了些希望,夕阳普照,漫田熟黄,这片土地的故事他是知道的——那里有一颗争夺与私欲的种子在生根发芽,凉了人心。
改革开放以前,两个村子还属于同一个生产大队,彼此并没有隔阂。分田到户以后,村民们因为土地分配的问题吵得很凶,往往是王家的地肥沃而李家的地贫瘠,李家的地靠着河但是王家的地离得远,明明王家的人少却多划了一分地而李家的人多偏偏少了一路,就这样争缠不休,两个村子对既定的划分方案都不买账,互相僵持着。
矛盾爆发还是在镇上决定修路之后,前屯和后屯要通水泥路,本是值得高兴的好事,却因为出资方面产生了分歧,前屯的人觉得后屯在分地的时候多了几亩,所以应该多出点钱;后屯的人认为修了路对前屯的好处更大所以前屯应该多出钱,镇上调解无效,修路就此搁置。
谁料到不久后就有两个村民因为稻谷种过了界而大打出手,继而引发了两拨村民的集体械斗。两百多人就在这片庄稼地里打开了,基本都是拿着木棍,但打得最狠的时候竟然拿起了锄头、镰刀,于是,终于有人倒下了,血染红了黄土。
这场械斗死了十三个人,有直接就倒在地里的,也有治疗不及时失血过多而死的,双方各有损伤。后来镇上严厉惩治了械斗者,但两村的仇恨就此产生了——
老子会把这些事讲给儿子,儿子又会断章取义地讲给孙子,这样世世代代没完没了,前屯后屯就再也不会修好,同饮一方水,不是一方人。
夜色如薄纱,渐渐笼上来,前屯伴随着阳光的收敛也慢慢归于静谧。老景从未来过前屯,站在街道上正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他问了几个路过的村民,大致描述了晴嫂的模样,但没人知道,他也很庆幸,因为没有人问过他是从哪里来的。
两排平行的路灯把街道照得亮一片暗一片,在宽阔的路口传来一群妇女闲聊时爽朗的笑声,这笑声却如迎头棒喝击退了老景,他不敢往前走,也不知往哪里退,只能循着些灯光在村里徘徊,他觉得,只要继续走,就是对的。
不觉间走到了前屯的村委会,村委大院里有一座破旧的戏台,油漆掉得厉害,随手一蹭就是花白的粉末,墙上地上满是涂鸦,小孩们在台下你追我赶,女人们在台上跳舞聊天,男人们则蹲在旁边抽烟,这里和后屯不一样,后屯的人吃过晚饭就脱力似的不愿再出来走动了,而这里就像开启了一个小派对。
正对着村委会大门的是一家叫“余记百货”的小卖部,一间沿街的平房,招牌竖在房顶,门口的墙上扯了一个电灯泡,杂乱无章的啤酒瓶和废纸箱堆放在墙根。
老景走进这家小卖部,买了一包烟,一瓶啤酒和一根火腿肠,权当是晚饭。老板叫余同,给老景搬来一个马扎儿,说:“你搁这儿吃吧。”老景坐下后,他又说:“我没见过你,你不是本村人吧?”
“哦,不是,我是后……”老景愣了神,险些把后屯说出来,便改口道:“是后边太平镇上的,来这里找人。”
这时,一个戴着眼镜长得瘦瘦高高的年轻人从屋里走出来,他姿态稳健,在货架上拿了一支笔就转身要回屋里去。
“太平镇早就跟龟城合并了,后面可不就是后屯?过了后屯就是祝家庄,再往后就得是莒南县了,你是从那儿来的?”余同接着问道。
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听后收住脚步,慢慢走过来,看见老景稀里糊涂地点着头,感到很奇怪。
老景已经十五年没来过这里,怎会知道太平镇被合并的事儿,只好笑着说:“都习惯以前的叫法了。”
“那你来找谁?”
戴眼镜的年轻人这时也搬来一个马扎坐在老景旁边。
“一个女人,五十来岁。”
那年轻人突然笑道:“五十多岁的女人这儿多了去了,你找哪一个?她姓什么?”
“呃,她姓高。”
“嗯?前屯可没有姓高的,”余同皱起眉头,接着说:“长什么模样?”
“如果变化不大的话,应该是长头发,双眼皮,腮帮子上有一个痦子,但是长得巧,衬得年轻,还好穿一件格子衬衫。”
那年轻人说:“你这么一讲,到还真有个人挺像……”
老景仿佛听到了世间最美妙的音乐,他的生命在那一刻开启了转折,内心有一股暗涌的冲动将蛰伏已久的欢乐牵引出来,他急忙问道:“她在哪?带我去见见她!”
那年轻人却说:“不过,她肯定不是你要找的人,人家姓孙,叫孙香艺,才二十五,怎么可能呢。”
余同也说:“是啊,那丫头水灵着呢,是艺术学校毕业的才女,今天上午还在村委那戏台上唱了几嗓子呢,那调子高的,隔着好几条街都听着了。”
老景并没有感到希望的消失,而恰恰相反,他觉得这是他十五年来离晴嫂最近的一刻,也许那个孙香艺正是她,老景记忆中的她就是那么漂亮,甭管二十五岁还是五十二岁,这就是一把活生生的美人标尺,她本应该嫁到城里当阔太太却在炼锤厂里选择了无能的自己。但是,在顾世清和万福等人看来,晴嫂长得的确一般,她嫁给老景也并不委屈,老景待她千依百顺、万分呵护,倒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
老景说:“你带我找她,我想见见,都十五年了。”
四
当一口冰凉的啤酒刺激了舌头的味蕾,变成了一道富有弹性的温和火焰,散发着灼热的甘醇流过食道进入肚肠,翻滚的泡沫就开始聚合上升,做一个习以为常的礼尚往来,它们成为胀气向咽喉冲击,突破阻碍又摇身化作一声冗长且响亮的“噶喽”从嘴里喷出。
老景觉得舒服极了,尽管一道清晰的泪痕还刻在粗糙的脸皮上,孙香艺盯着眼前这个喝闷酒的怪人,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想跟着来到余记小卖部,更不明白为什么眼前这个人一见到自己就喊出“晴嫂”两个字,那种充满了爱意和思念的眼神震撼了孙香艺,她还在读书的时候有多少次托腮幻想过这种浪漫的对视,但她不能接受是一个相貌丑陋的中年男人。
“你的痦子长在右边,她的在左边……”老景黯然说道。他被带到孙香艺家时,孙香艺正穿着一身格子衫,老景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就喊了出来,但刚走近了一步,就看到了孙香艺右脸的痦子,这个痦子没晴嫂的黑,老景就像一个变脸的小丑从狂喜变成了失落。惊异失措的孙香艺得知来意后很好奇就跟着回到了余记小卖部。
余记百货店依然开灯营业,这也许将是营业时间最长的一天。戴眼镜的年轻人坐下,从老景手里拿过烟,点着,贪婪地抽着,说:“早跟你说了不是,你还非要见,”又抬头跟孙香艺说,“你也别奇怪,他找的那人,八成是他老婆,十五年没见着,谁也不知怎么回事儿,不过,能跟你长得像,这家伙也挺有福气的。”
孙香艺还是感到莫名其妙,她泯起嘴唇把眼睛瞪大做出了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又叹了一口气,说:“我痦子长在右边有什么不好么?”
坐在柜台边上的余同“扑哧”一声笑了,他指着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转而对老景说道:“你啊要是想找人,就得先找我儿子帮忙,我儿子可是县报的大记者余想,听说过没?他要想找谁,随便在报纸上写几个字儿就能找着。”
年轻人,也就是余想急忙说道:“爸,乱说个啥!”然后,他把手里的烟塞还给老景,慢吞吞地说:“你要是真想找着那女的,就跟我讲讲到底是怎么个事儿。”
老景咽下最后一口啤酒,把烟头踩灭在脚底,腮上的肌肉群在微微颤动,他终于放松下来,淡淡地说道:“我不瞒你们,我是从后屯过来的。”
气氛突然变得很尴尬,很久,没人说一句话,僵直的眼神都暗含了各自的想法,谁也不愿意去猜下一秒的事情。终于,余同锁上了收钱的抽屉,故意把桌子弄得很响,然后走过来对老景说:“既然你是后屯来的,那就赶紧回吧,我们得关门了。”
老景没有执意,他从容地站起身就要走,余想说道:“别忙!我可以先听完你的故事,说不定能帮忙找到。”老景回过头,眼睛里闪烁着感激的泪光。
“放屁!”余同怒斥道,“前屯后屯互不往来,这是几十年的规矩!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前屯人怎么敢去帮后屯的人!”
“我也不喜欢后屯的人,我爷爷就是让后屯的人砍伤了大腿,从那时候起他就没离开过拐杖,”孙香艺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但是我很想知道到底有什么故事。”
看到孙香艺并没有表现出对老景的排斥,余同大发雷霆,把老景脚边的啤酒瓶子用力扔出去,“咣当”一声摔碎在地上,那一声震彻心肠,犹如裂空的一道闪电,使一切无法复合。
“前屯后屯三十几年不碰头、不搭腔,有深仇大恨也应该找到一块吵一架,什么规矩不规矩,搞得不到黄泉不见面,没丁点儿好处!”余想摆手让老景坐下,说:“你坐下,我听你这个故事,帮你找那个‘晴嫂’,让你俩团圆,我见不得一个老头子在这里掉眼泪!”
老景听后嘴唇止不住地颤抖,他的心里温暖极了,他再次看到朝阳般的希望。
孙香艺劝解说:“余叔,要不就先算了,毕竟都是多少年的旧账,总提着没意思。”
但是余同怒气未减,挥手动拳地吼道:“好啊,我儿子帮着一个后屯的孬种跟我吵开了,忘本忘宗啊!那老一辈的血是白淌的?命是白丢的?这事儿今个儿传出去,他娘的整个村都得炸锅!你赶紧给我滚!”
“我们都不去说,没人能知道,你就信我这一次,帮了这个人,说不定前屯后屯能和好!”
余同已经是怒不可遏,他左右寻觅着可以拿起来的东西好把老景打出门去,谁知就在他左顾右盼时,老景“扑通”一声跪在余想面前,满含热泪,那张褶皱蓬松的脸因为流泪变得难看甚至丑陋,佝偻着背像一只油炸过的河虾,这一番争吵他未发一言,却抛弃了比谁都多的尊严,他是那样想念晴嫂,他不能跋山涉水地寻找,但却经历了堪比十倍的煎熬,他唯一的人生,大概只留下了晴嫂。
老景在一片沉默中说:“我求你,帮我,找她。”
五 之一
晴嫂以前不叫“晴嫂”,叫“晴娘”,大家每次喊她都像是在喊“亲娘”,所以就改口叫“晴丫头”。
我三十二那年还是光棍一条,招工招到后屯一家炼锤厂干活,专管烧火。在我来之前,晴丫头已经在这儿干了两年,主要是给锤把上漆,这一年,她二十九,没处过对象,有媒人说她左脸一个“克夫痣”,十有八九得守寡。她爹就带她去点痦子,可是点完了又长出来,还变得更黑,一来二去干脆就不找对象了。
炼锤厂的老板叫顾世清,他有个儿子在外地念大专,进厂头一天他跟工友们介绍我,其实整个厂里就五个人,厂子就是自家的院子,老板自己也是工人,管着烧火,此外,钻锤眼的一个叫杨哥,一个叫万福,刷漆的是吴婶和晴丫头。我是一个闷性子,不大爱说话,平常看到女人就躲得远远的,但是那天我一眼就看上了晴丫头,晴丫头长得真俊,两根眉毛像柳叶儿,眼睛水汪汪的像池塘,什么樱桃嘴啊,小蛮腰啊都是她的,从身材到长相都好着呢,尤其脸上那个痦子,叫我说那得是美人痣。
可是我怎么也不敢跟他说一句话,都已经过去一个星期,除了她,杨哥、万福和吴婶我都聊过了,我觉得她肯定是看不上我,要不然怎么从来都不正眼看我一下呢,我渐渐地已经不再打她的主意,一天十几个小时在烧火,有一阵子那天可真热啊,我在烧火房里只能待个把小时,出来凉快半天才敢再进去,要不然就得热死。
杨哥看我大汗淋漓的就笑话我说:“知道为啥顾老爷子要招你进来了吗?在那屋里蒸桑拿,他都快蜕皮了。”
我说:“这样一看,还是钻锤舒坦。”
“放屁!”万福说,“钻锤钻得我腰间盘突出了都,你烧火吧就夏天难受,到冬天还就你享福呢!”
后来,我就白天睡觉,晚上凉快了再起来烧火,但这样一来我就更见不着晴丫头了,不过也好,我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配不上她,眼不见,心不烦。
有一天下午,我起来给锅炉升火,把没用的锻锤的模具搬到院子里,可巧晴丫头正在墙上钉钉子,挂一幅装裱的山水画,画里崇山峻岭,瀑布河流,很是壮观,想来一定是顾世清安排下的活儿。晴丫头举着大头锤一下接着一下,额前的头发左右摆动,汗珠在余晖里放光,我看出了神。
可是有一根钉子不小心钉歪了,她扔了大头锤在四处找些什么,又看到我像一只木鸡一样站在旁边,就对我说:“喂!给我一把羊角锤!”
这是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我忘不了那一刻胸腔里心脏“咚咚咚”地乱跳,口干舌燥也没有唾沫,下身如同麻木,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已静止,那太美好,像做了一场梦。我在过去的十五年里因为一直回忆着这一刻才终于熬到现在。
“喂!”她冲我喊道。我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从身边拿起一把羊角锤递给她,可是她没接过去,而是责怪我说:“拿个锤子都这么慢,喏,你来钉!”
于是我把钉歪的钉子起下来之后,她扶着画,我就开始钉钉子,我有几次想低下头看她,却正撞到她也在看我,一紧张就砸到了手,但是我没做声,一直忍着,努力表现出一副很平静的样子。
弄完之后她捂着嘴笑说:“钉个钉子而已嘛,你乱看什么呀。”
我只能傻笑着,心里想,哎呀,我真是笨啊,我应该接上话让她开心,或者讲几个笑话也行啊,总之得说点什么。
果然,我什么都没说,但是从那天以后,我和晴丫头就慢慢熟悉起来。
顾世清说,这幅画就挂在院子正墙上,上面写着宏图大业,就是要把炼锤厂做大做强,激励大家。对我来说,只要晴丫头对我笑一下就是我最大的动力了。
杨哥觉察到了我对晴丫头的心思,他一边磨着锤一边对我说:“老景啊,这追姑娘啊就跟拔萝卜一个道理,那劲儿得不停地使,你稍一放松,她又钻回去了,你越是守着,她越不过来,所以就是要一鼓作气,连根儿拔出来。明白吗?”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身要回去烧火,他忽然把我拽回来,使劲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说:“你丫就是一猪脑子!活该三十好几没老婆,正常人听了我这话就应该开始拔萝卜了,你他妈倒好,还回去烧火!烧火!还烧火!”他一边说一边拍我的头,引得对面晴丫头跟吴婶看着我俩嘿嘿直笑。
杨哥压低声音接着对我说:“我教你一招,你好好听着,晴丫头她爹好喝酒,没酒就难受,你待会儿去买瓶二锅头,再把衣服割一道缝,等晴丫头下班的时候你就……”
杨哥这些悄悄话真的很奏效,我看到晴丫头下了班就过去说要帮忙收拾,她果然开始推辞,我再稍微坚持一下,她就开始拉扯我,我的衣服就这样裂开了。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晴丫头觉得不好意思决定帮我缝好,我说自己缝就好,但是要用一下晴丫头的缝纫机,于是就顺理成章跟着去了她家。磨蹭了小半天终于缝好,她爹果然要留我吃饭,我就拿出来买好的二锅头。
但等我坐好之后我忽然意识到麻烦事了——我该说些什么?怎么才能不冷场,让晴丫头的爹不讨厌我?可我天生的笨嘴,说不出一句话,牙齿之间都涂了胶水,牙缝里都塞了棉花,喉咙里上了螺丝,嘴唇外缝了针线。
于是我开始喝酒,一盅接着一盅,晴丫头她爹乐坏了,也一杯接一杯的,不多会儿,我可能已经迷糊了,我想说话了,我敢说话了,我要说话了,我在心里呐喊着,老天啊,就让我大胆说出来吧!
我直了直腰,忽然看到晴丫头跟他爹都摇摇晃晃的,模模糊糊的,我说:“你们这么快就喝醉了,晃什么晃!我……”
我可能倒在桌子上,也可能倒在桌子底下,但是我醒过来的时候是在晴丫头的床上,她爹正坐在床边笑吟吟地看着我。
“丫头出去干活了,你这家伙占了她的床,她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夜呢。”
我坐起身,脑袋阵阵地疼,赶紧下了床,说了不知多少次“抱歉”,但他爹就是笑个不停,还让我有空再喝一场。
顾世清看到我土头土脑地回厂,劈头盖脸地骂了我一顿,说我昨天晚上没烧火,昨晚锻的铁还没成型就凉了,一番批评后,悻悻地走了,杨哥就开始大声笑了起来:“老景这小子昨晚破处了吧。”
万福和吴婶“喔”地一声,都把目光看向了晴丫头。晴丫头的脸“唰”地变了通红,两个拇指在衣角打转,她想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
我不明白晴丫头为什么害羞?难道她也喜欢我,可是怎么可能呢,她是那样漂亮,我是那么普通,不会的,那也许只是女人的正常反应吧,我只好摆摆手解释说:“没有,我昨晚上就是喝醉了,说啥干啥都不知道,再说根本没有的事儿,不作数的!”
这时晴丫头突然站起来,走到我跟前,狠狠踩了我一脚,撩起头发,鼓着粉红的腮帮子对我说:“那你昨天晚上跟我爹说,你看上我了,想娶我,作不作数?”我怔住了,很高兴。
从那天开始,晴丫头就成了“晴嫂”。
“你们叫她‘晴嫂’,我可不叫,”顾世清说道,“没大没小,像什么样子!晴丫头她爹还喊我声‘顾老哥’,我却得喊她‘嫂’,什么跟什么呀!”
顾世清还真的没有改口,即便是参加了我俩的婚礼,吃了我俩的酒席,他还是一口一个“晴丫头”,直到两年以后晴丫头怀孕。
五 之二
那些日子真是好啊,但是我知道,从我走进余记小卖部的那一刻起,你们就认定了我的故事应该是落魄的。我这种人,不应该过什么好日子的,晴嫂跟了我已经是老天爷的大恩大德,可是天底下没有只享福不受罪的便宜事儿,享了福就得受罪,所以越往下讲,我越觉得吃力,每次想起来,都像是在用小刀剜自己的肉。
那个时候,厂里的生意是越来越好,顾世清又招了一批工人,院子翻新盖上大棚,装上了崭新的排气管道,这样一来,烧火的时候就不那么热了。炼锤厂还接了南方大企业的活儿,听说要把锤子都成箱成箱地卖给外国人,所以厂里就多了一个工种叫装箱员,每个月要运几十箱,活儿不算多,找个人专门做又浪费人力,所以干脆让厂里的人兼顾着干。顾世清让万福负责这个事儿,万福撇撇嘴说,我腰间盘不行啊,整天搬箱子说不准那天就把腰给累断了,我还得护着腰子给媳妇儿用呢。顾世清无奈地嘟囔了几句就决定把装箱的事交给我来管,我是很乐意去做的,我得多干点活儿多挣点钱才能给晴嫂多买些骨啊汤啊养好身子,才能给未来的儿子买奶粉,所以我整天都干活干到晚上十一二点 。
晴嫂怀孕有三个月了,我让她好好歇着,她说闲着难受,结果还是整天来厂里刷漆。我劝不住又看着心疼,就半夜偷偷起来把她的活儿干了大半,她早上过来看到已经刷了一大堆锤把,立马就猜到是我干的,把我从烧火房里揪出来,一口一个多管闲事。
我晚上睡觉的时候喜欢摸晴嫂的肚子,柔软光滑而且慢慢变大,里面的就是我老景的儿子,当然我希望是儿子,是闺女也不错,我做梦都想不到我这个光棍儿这么快就有了儿子,这都要感激晴嫂,她不嫌我丑,不嫌我矮,也不嫌我没钱,有时我也会奇怪,晴嫂到底喜欢我什么呢。
我摸到晴嫂的小肚子里有个鼓囊囊的肉蛋儿,就揉了一会儿,晴嫂推开我说“生疼”,我问那是什么?她也摸了摸,笑着说,八成是儿子的小鸡鸡吧。小鸡鸡是个一按就疼的肉蛋儿么?我觉得不对劲,可是晴嫂让我别大惊小怪,兴许过段日子就好了。
晴嫂说得对,过了几天真的就不疼了,晴嫂她爹就炖了一锅母鸡汤,说怀孕的女人得管着两个人的营养,营养跟不上就长内疮,我觉得有理。
那一个多月龟城镇都没下过雨,天上没有云彩,也很少刮风,锤厂前边的老槐树捧出来一堆堆叶子,在烟灰喷飞的排气道周围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铁锈,每天“叮叮咚咚”的打锤声,“呼呼啦啦”的烧火声,还有后屯每天都有扩音喇叭的叫卖声,“凉皮儿凉菜”、“馒头豆沙馒头”、“收废纸废铝废铜”。循环往复,生活出奇的平静,我就想把这种日子过一辈子,没啥风浪,就像这天气,不下雨不打雷,不用打伞也不用晒被,就吃喝拉撒睡。但是过日子往往没那么简单。
老天终于下雨了,一下起来就是暴雨,雷电交加,雨啊就像一盆水从天上倒下来,我跟晴嫂就在家里呆着也不用开工,没事陪着晴嫂她爹喝几杯。喝了才几杯,晴嫂她爹发现房顶漏水,拿了塑料薄膜就想上去盖住,我也急忙穿了雨衣跟着去帮忙。晴嫂说等天晴了再弄吧,先找个盆接着。她爹非得上去,跟晴嫂一样都是个犟脾气。
房子是那种有坡檐的瓦房,得一个人先爬到墙头上再让另一个人到漏水的地方展开塑料薄膜给盖住。我爬到了房顶漏水处,从晴嫂他爹手里接过塑料膜,很利索地就给盖住了,准备往回走,晴嫂她爹说,别急,我记着有两个漏水的地儿,我也上去看看。说着他就从墙头要爬上来,也许是喝了点酒,脑子有点晕乎,他踩着一个瓦片突然滑了一跤,直接从房顶上“扑通”摔下去,也没来得及惊叫,就跟冰冷的水泥地面碰撞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就像远处的闷雷,晴嫂在下面失声尖叫起来。
晴嫂她爹走了,因为掉下去的时候摔得不巧,正摔倒后脑勺,我背着他去医院的时候就感觉到他已经不行了。晴嫂哭个不停,我很难受,我跟晴嫂结婚以后就一直住在晴嫂她爹的家里,他从来不觉得我是个上门的累赘,反而很乐意跟我拼酒,我很惭愧没有喊过他一声“爹”,他也从来不说什么,我不明白这样的好人为什么会摔死,我听说镇上有个老头从三楼跳下来才只断了条腿,为什么晴嫂她爹就没有这样的运气,要我说,人的命运就跟下雨是一样的,你看着上午还天气晴朗,说不定下午就大雨滂沱了,就算有预报,也有算不准的。
这头的丧事刚发生,那头的不幸就紧跟着来了——晴嫂哭晕过去了。医生给她做了检查,看看有没有伤到胎气。我就一直等啊等啊,终于,医生面无表情地走出来对我说,你老婆恐怕得流产。我很着急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动了胎?医生摇摇头,我连忙追问,那是咋了,没动胎为啥要流产啊?医生说了一堆我听不大懂的词儿,但总的意思就是晴嫂的子宫里长了个窝头大的瘤子,坚持生产的话怕是有危险;而且即便流了产,也很可能得切除整个子宫。
我就坐在晴嫂的病床边,心里难受地要死,有很多的虫子在咬的心头肉,当时我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我在想该怎么跟晴嫂说呢?直接告诉她,说医生要摘你的子宫?还是拐个弯,就说你身体不大好,要不就先不要孩子了,反正以后还能生嘛!想着想着,我的眼睛就湿润了,我一个男人在医院就那么哭起来了,我觉得对不住晴嫂,也对不住我儿子,我早该想到那个肉蛋儿兴许是大病,怎么就没拉着晴嫂来医院看看;或者我早该预感到她爹下雨上房顶得出事儿,要提前拦着点儿,这样晴嫂何苦会躺在这里。
我哭的声音太大太难听,晴嫂被我给吵醒了。她迷离着眼也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把头靠向我抽泣,我感觉到了我身为一个男人的巨大使命,我得保护晴嫂,给她最好的生活。
“爹呢?”晴嫂问。
“进停尸房了。”
晴嫂哭得更凶了,撕心裂肺,医院走廊里回声很大,路过的人都往这里看,他们同情我们。晴嫂哭着想下床去找他爹,我拦住说:“医生说你身体不好,得休息,别再晕过去了。”
她死活不依,弄得我毫无办法只好说道:“晴嫂,晴嫂,你冷静点儿,医生说你要住院,咱们的儿子可能得流掉。”
她一下就安静下来,问为什么。
“医生说你肚子里长了个瘤子,生的话有危险,得切除子宫。”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把这些话说出来的,但是我后悔了,我看到晴嫂精神恍惚地坐到了床上,两眼呆滞,我吓坏了,赶紧把她搂进怀里,说:“你别难过,身体要紧,孩子没了咱们可以再生啊!”
她猛地推开我,拉住我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直咬得冒血,我感觉那块肉就快要被咬掉了,但是我就是忍着,我知道,晴嫂难受,这样的话兴许能舒服点儿。晴嫂她是那样心疼我,她看到出了很多血就连忙松了口,然后不停地捶打我,嘴里骂着:
“你这个白痴!切了子宫就不能再生孩子了!我恨死你了!”
原来女人没了子宫就不能生育了,我这才知道,那这样说来,我老景也就再也没有儿子了。我心塞得要命,为什么给了我的又都要收回去呢,还连累着晴嫂。我摸着晴嫂脸上那颗混着泪水的痦子,沉默着,晴嫂也不哭了,就看着我掉眼泪,过了好久,好久,我们谁都说不出话,我的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谁狠狠抽了一耳光,我在做最后的思想挣扎并终于得到了一个结论:
我这一辈子,能有个晴嫂就足够了。
五 之三
我现在看到后屯的天还是那时的天,不那么蓝,而是白,太阳光躲在云里;但后屯的地早就不是那时的地了,变化太多,没的东西也太多,就像晴嫂她爹的坟,原来就埋在前屯后屯之间的庄稼地里,但是下午我来的时候都种的是将熟的水稻,坟头早就被推平了,我心里感伤,不想也不敢多看一眼。我想找到晴嫂以后就重新给她爹盖个坟。
余想兄弟,你念过大学,又是城里的大记者,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头脑不像我们这些粗人一样简单,我当时就想还要不要晴嫂在锤厂里接着干活,因为晴嫂出院的时候医生特别叮嘱我,千万不要再让晴嫂去干刷漆的活了。我知道,那些劣质的油漆对身体特别不好,兴许晴嫂那个瘤子就是因为闻多了油漆味才落下的。
但晴嫂是个那么犟的女人,从来她若是耍起脾气我必然会让着她,就连做手术这个事儿也顺了她的意思,结果只流了产,没把子宫切掉,用药物暂时消退了瘤子,医生说这样会有隐患,但晴嫂死活不依,她还想着能给我生个儿子。现在,她又坚持要上班,我隐隐地感觉着不能再顺着她了,否则早晚一天会失去她,于是我就整天在锤厂守着,看见她来就把她生生拽回去,任她哭闹,顾世清、杨哥他们也是支持我的,发生这些事儿以后,他们经常安慰我,时不时地给我讲人生大道理,顾世清有时还给我开双倍的工资。
晴嫂却说,我爹刚走,你就开始欺负我了。
我又委屈又心疼,还有些心软,有一度我甚至想就依了她罢,但幸好我坚持住了。后来,她就再也不往锤厂跑了,我心里高兴,以为她知道爱惜自己了,谁知几个月后我在镇上碰巧看见她在一家制衣厂给人缝衣服,她见我很生气,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乖乖地跟着我回去了。
晴嫂出院以后,有好几次想跟我同房,都被我拒绝了,我很害怕,我怕我一时冲动反而会害了她。她说:“你不要我了吗?”
我说:“不是。”
“那你现在都不愿意碰我一下,是怕那个瘤子传染给你吗?你是不是嫌我脏?”
我赶紧抱着她,说:“当然不是,我是舍不得碰你,如果做那种事儿能让你的瘤子跑到我身上,我肯定整天缠着你,但我只怕你会因为这个变得更严重。”
晴嫂说着就哭了,“我就想给你生个儿子,年纪大了就更不行了。”
我只好跟她同了房,以后几年也是这样,但她再也没有怀上过。
一晃六年过去,锤厂的生意并没有多大的发展,顾世清整天垂头丧气,他的儿子顾顺也在外地创业失败回到家里准备接管锤厂生意,万福从钻锤的变成了烧火的,成了我的伙计,这一年,我三十九,晴嫂三十六。
虽然这么多年没有大的变故,晴嫂肚子里的肉蛋儿也变小了,但我注意到,晴嫂变得越来越瘦,一到晚上就四肢无力,还经常没有胃口,有时甚至会呕吐,每次呕吐她就猜想可能是怀孕,可是没过几天例假就来了,空欢喜一场。
我在锤厂还是每天干活到深夜,装箱的活儿渐渐多了,我发现每个月送出去的货里都添了几箱不知是什么东西的袋装物,有时跟锤子混在一起就运了出去,搞得神神秘秘的。我自然不会关心这些,兴许是顾世清又做起了什么副业吧,要不然他怎么会突然地就心情大好了呢,整天喜气洋洋,谈天说地,还给厂里的每个人都发了福利。
钱虽然赚得多了些,但晴嫂却越来越显苍白,我忍不住问是不是身体难受,她说还好,就是有点虚,我就去买了很多补品,怎么吃也不见起色,反而多了些“虚不受补”的症状。
几个月后万福跟我说:“晴嫂这命真是苦,不过还好有你这个冤大头。”
“我怎么成了冤大头?”
“早年间的一些个流言,不听也罢,单就说晴嫂生不了孩子又落一身毛病这事儿,也就得亏摊着你,换了哪个没心没肺的,早就不管死活。老景啊,你也真是不易。”
“我倒是不打紧,就晴嫂这毛病,去医院瞧了两回,也没查出啥来,当是虚症来治吧,又怎么也补不进去……”
我跟万福正说着,顾世清突然从门外走进来,他耷拉着脸,愁眉紧缩,这几个月来厂里运转都很正常,他怎么这个样子,就跟要上刑场一样。
万福问,怎么了顾老?顾世清没有理会,而是将目光投在我身上,像是在想些什么东西,我和万福面面相觑,正感到莫名其妙,顾世清突然长叹一气,走掉了。
万福说“我这几天看着顾老不正常,他今天一大早就坐车去城里了,前天也是,难不成摊上什么事儿了?”
开个炼锤厂能摊上啥事儿,我没心情再理会这些了。现在,晴嫂的身体才是我最关心的事,我时刻警惕着最坏的情况出现,可是该来的总归还是要来的。终于有一天,我下班早,提前回了家,推开门突然发现晴嫂躺在院子里,鼻子里正在汩汩地冒血。
当时那种心情是难以用语言来描述的,我当时很乱,耳鸣无休无止,脑子里也嗡嗡作响,手脚完全是在那些护士的指挥下运动的,我眼睁睁地看着晴嫂进了急救室,我被挡在门外,开始了我这一生最漫长的等待。
往往有些你不在意的事情会在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带给你难以预料的后果,晴嫂就是这样,她子宫里的肿瘤已经扩散,需要化疗,几年前的那个肉蛋儿现在已经变成了好多肉蛋儿,它们在吞噬着晴嫂。医生把话说得很严重,我只问了一句,还能治好吗?我的额头沁出了豆大的汗珠,我感到我快要失去了晴嫂,我恐惧的事情将要到来,这远比让我离去更难以接受,我能情感表达得清晰一些,我觉得我能再乐观一点,只要医生说她能治好,我就立马破涕为笑,我发誓,只要能治,我就不再流这些没用的眼泪。
医生犹豫了很久,他告诉我能治好。我两条腿瞬间就变得酥软了,无力地跪在医生面前,我像是在洪水中抱住一块木板一样抱住他,又像是在鬼门关前面抱住了晴嫂,我得把她救回来。
对于我们这种工人,是不能生大病的,生了大病就等于是倾家荡产。晴嫂的化疗费用很快就让家底亏空了。我决定去找顾世清借钱,我在厂里做了这么多年,他肯定会帮我的。
我推开顾世清办公室的门,闻到了浓密的烟味,看到顾世清正抱着头在办公桌上发呆,眼里空洞无物,我见情形如此,着实难以开口说借钱的事,转身就要回去。谁知顾世清叫住我,挥手让我坐在他对面。
熄灭的烟头散落在桌子上的各个角落,烟灰缸成了摆设,顾世清每吸完一根就直接掐灭在桌上,桌子上随即出现焦黑的印记。他终于开了口:“锤厂要完了。”
我非常的震惊,忙问起缘由。顾世清就像一个喝醉的酒鬼,他慢吞吞地带着自暴自弃的口吻对我说:“厂里只有你知道的,每个月装箱的时候,都会掺进几袋东西,你见过吗?”我点点头。
“那是海洛因,就是毒品。”我瞪大了双眼,难以相信。
“那年厂里的羊角锤销量不好,生意急转直下,我就想做点副业把经济搞上去,碰巧从广东的生意人手里接了这笔买卖,起初我也是担心,但做了一次发现并没有什么风险,因为这些袋装的掺在锤子里能避过许过检查,很容易周转,而且赚的钱是卖锤的好几倍。我就昏了头,大着胆子一做就是半年。直到一个星期以前,我得知广东的那个伙计竟然被抓了,他是个没义气的人,为了减刑肯定会把锤厂供出来,到时候查到我这里,锤厂就算彻底完了。”
我一直觉得我一辈子都不会遇到这种事,没想到如今近在眼前,我只好问道:“还有啥补救的法子?”
顾世清突然抬头,两眼放光直盯着我,脸上只有嘴在动:“有!我虽然做了这生意,但是只提到过锤厂,没提到我本人,如果我能脱罪,那么锤厂就有救!”
“怎么脱罪?”
顾世清冷冷地说道:“只能找人顶罪!”
“找谁?”
顾世清突然沉默了,他酝酿了一个周密的计划来挽救锤厂和自己甚至还有他的儿子顾顺,他又点起一支烟 ,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像一个沉思的作家,他要说出的话都带有预言的性质,他吐出悠长的烟雾,转身说道:“老景啊,你来找我,做什么?”
顾世清开口问了,我只好说:“其实,我今儿来找你,就是想借点钱来着。我那点儿家底都用来给晴嫂化疗了,这还只是前期费用,后边的是个无底洞啊。”
顾世清仿佛猜到了我要说的这些,他满含深意地说:“哦,晴嫂的病我都知道了,这可需要一笔庞大的费用啊!咱们后屯人少钱也少,就算都攒出钱来也未必够用,能帮你的也只有咱们这个锤厂了。”他话锋一转,接着说:“可是,如果现在我坐了牢,锤厂肯定会被查封,到时候别说借钱,就连你的工钱也都没了。”
顾世清说的句句在理,我没法子不点头,只能顺着他的思路走下去。他坐下正对着我,一本正经地说道:“老景,我知道这样很对不住你,但这是保住锤厂的唯一办法,也是治好晴嫂的唯一办法。整个厂里,只有你有机会接触那些毒品,如果到时候盘问起来,你就说是你干的,把罪名顶上,我再花点钱跑跑腿,锤厂就可以脱险……”
原来顾世清嘴里顶罪的人正是我,我马上站起来,摆手说:“这不行,绝不可能,我一辈子老实本分,从不干些违法的事儿,这罪名我担不起,如果我顶了罪,整个后屯都会议论我,连晴嫂都会瞧不起我。不行!”
顾世清也站起来,他好像得理不饶人一样,说:“但是晴嫂现在的病就凭你是绝对治不好的!你要想让她治好,只有这么做,不然只能等死!锤厂生,晴嫂生;锤厂死,晴嫂死!”
“锤厂生,晴嫂生;锤厂死,晴嫂死”。这句话震动了我,我脑中放佛降下一道闪电,我在挣扎,顾世清说得不错,只有靠锤厂的收入才有可能维持晴嫂昂贵的治疗费,我竟已经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只怨生活是如此艰辛,哪怕我老实守己,依然会招来祸端,走到绝境之时,我还能做什么选择呢?但我还是说了句:“让我先想想。”
顾世清说:“老景,我顾世清指天发誓,只要我能脱罪,保住锤厂,我一定把所有的钱都拿来给晴嫂治病,我会先告诉她你去了外地筹钱,等她好了再告诉她实话,我向你保证,只要我顾世清在一天,晴嫂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
我的生活又一次抓住了希望,哪怕是一次不得不牺牲自己的交易,只要能治好晴嫂,我的生命就还是自由的、活着的、有价值的。我走出烟味缠绕的办公室,准备往医院去,我故意磨磨蹭蹭,可是又急于见到晴嫂,这,也许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她了。
躺在病床上,晴嫂没有穿病服,而是穿上了一身她年轻时最喜欢的格子衫,她满脸的愧疚:“早知道就听你的,把子宫切了。”她全神贯注地看着天花板,说:“得了这种病一般是治不好的,要不咱们就不治了。”
“不行,”我斩钉截铁地说,“医生说了治得好,你就放宽心吧。”
“可是家里哪来那么多钱?”
“钱的事儿都不用你操心,我自有办法,你就在这把病治好,就是帮大忙了呢。”
晴嫂笑了,她还和以前一样是个勇敢的晴丫头,她说:“你要是这么会赚钱,咱家早就搬出后屯到城里住了,你一不会偷,二不会抢,更没本事坑蒙拐骗,现在再逞能就是找罪受。”我也没啥好说的,就跟着晴嫂“咯咯”地笑。
晴嫂接着说:“其实有个事儿你一直都不知道,”晴嫂瞄了我一眼,小心翼翼地说,“那天,你在我家跟我爹喝酒,喝醉了之后其实啥也没说,我第二天说你要娶我,那些都是假的。”
我一时呆住,无言以对,晴嫂见我沉默,很紧张地说:“那几年,有媒人说我脸上有个‘克夫痣’,是克夫的命,前后找了几个对象都没成,我爹整天说我嫁不出去,眼看就三十了,却正好碰见你,就……你不会就生气不要我了吧?其实我跟了你以后发现你真的是个好人,我就算现在走了,也是值得的……”
“别乱说话!”我赶紧打断她,接着说,“那年我光棍一条,又没本事,能遇着你是我的福分,我这把贱骨头可没那么容易被‘克’到。”
我跟晴嫂就是这么相互感激着走到现在,我此刻搂着她就不觉得难过,就觉得还拥有一切。晴嫂扯着我的衣领,慢慢说道:“那么,你现在还愿意跟我做爱吗?”
经历许多,我越来越懂得何为珍惜,我没有多想就轻轻地亲吻着晴嫂,抚摸她的全身……
晴嫂那年三十六,但她的身体依然柔滑、温暖,我们在未知的绝望中相互给予。
“你还记得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啥?”我问晴嫂。
“不记得了。”
“那天你在钉钉子,看到我就跟我跟我说:‘喂!给我一把羊角锤!’”
“哦?你这么一说,还真有那么一点印象。”晴嫂回忆着。
“可是,你没有接过去,你嫌我慢吞吞的,就让我钉钉子去了。”晴嫂“咯咯”地笑了,我接着说:“那这样一来,我也就并没有给你那把羊角锤。”
晴嫂转转眼珠想了一下,突然伸出手来,带着当时晴丫头的天真和羞涩,很调皮地说道:“那现在,给我一把羊角锤吧!”我笑着竟然真的从身边拿出一把羊角锤,看着晴嫂吃惊并且激动到想哭的表情,我把锤子递给她,笑说:
“这一回儿你可得自己上钉子了。”
六
指针滑向了夜里的十二点,前屯的大街小巷空无一人,秋虫的低语衬托着安静的乡村,午夜的清风吹拂着安详的灵魂,月亮从一撮云中慢慢走出来,她的光辉福泽大地,群星点缀着夜幕,为这黑暗执灯照明。这里是一个叫“龟城镇”的平凡的角落,这里许多人的一生真的就像一只老龟在负重前行,还有那个几十年不和后屯打交道的前屯,此刻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后屯的故事,余记百货店门口的灯泡依旧点亮着。
老景搓了搓鼻子,眼眶红了一圈,他极尽详细地讲着自己的故事,孙香艺在轻轻抽泣,她想的不错,眼前这个怪老头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人,余想用两根手指压住眼镜,不知是为了抑制眼泪还是故作沉思,就连本来跟后屯势同水火的余同此刻也沉默着。
“那天晚上我等晴嫂睡着以后去找了顾世清,他告诉我见了警察要说些什么,又伪造证据在我身上。第二天中午就有几个警察来锤厂询问,我的嫌疑自然最大,被带到公安局随后认了罪,又转站去了监狱,从此十五年就再也没有出来。”老景提起这些事来,轻描淡写。
孙香艺急忙问道:“那晴嫂呢?顾世清有没有遵守诺言治好她?”
“我进去两个月后,顾世清才来探监,他告诉我晴嫂的病有所好转,就是怪我为什么会不辞而别。我说我想见见晴嫂,顾世清说恐怕不行,因为要见晴嫂的话就得把事情都告诉她,怕她会受不了。我只好等着,终于等到顾世清告诉我说晴嫂已经好了大半,我才抖抖索索地要求把真相都告诉晴嫂,我太想念晴嫂,我等不了哪怕一天。顾世清答应了,可等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却告诉我晴嫂知道真相后就失踪了。十五年,我又等了十五年,如今,顾世清已经走了,我真是想不出还有啥办法能找到晴嫂。余想兄弟,你见多识广,肯定能帮我找到她的是不是?”
余想皱起眉头,他伸出舌头舔着干燥的嘴唇,“啧”地一声,说道:“我可以帮你写篇稿子发在县报和网上,可是我总觉着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也许是我多想了吧。”
孙香艺拍着老景的肩膀:“余想哥肯帮你就问题不大了,你放心吧,凭想哥的影响力,找个人是准没问题的。”
余同也很惭愧地说:“那会子对你吵吵,实在对不住。我会帮你在前屯留意,适当时候,就挨家挨户帮你问问。”
老景道谢后起身要离开,被大家挽留,就又坐下聊起来,这一聊就是一夜,他又追述了更多关于他和晴嫂的点点滴滴,十五年的无人问津在今晚一吐为快,老景幸福地笑了出来,这是他出狱后第一次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清晨,老景离开余记百货到镇上继续寻找晴嫂。
两天以后,老景的故事登上了县报的头版,余想经过文字加工,把故事写得更加感人,引起了县城内巨大的反响和讨论,与此同时,余想在网络上的发帖也迅速获得了不少的关注,一时间,龟城镇的大小村庄仿佛都在寻找着晴嫂。
可偏偏在前屯,情况却大不相同。前屯的中年人和老人们反对最为强烈,他们所想的无非就是前屯和后屯互不往来,怎么能帮后屯的人;而年轻人则认为几十年的旧账应该大家相互调解,找晴嫂这件事与后屯无关。而在后屯的反应中,有些人也极端地认为,后屯的事儿用不着前屯插手,爱管不管。
前屯后屯的争执又起,这让龟城镇书记王广德看到了一个契机,他召集了两个屯的村民代表相互协商,用尽各种说辞,使出浑身解数,最后来了句“难道牙齿咬了舌头,就不能再吃饭了吗”,话音刚落,村民们都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时代无论怎样变化总归还是向前进的,因为利益争夺而起的纷争其实只需要彼此的一步退让便可轻松化解,两个村子就这样奇迹般地重归于好了。王广德当即决定,前屯后屯中间那条搁置的水泥路马上就动工。
看到几十年的难题被自己解决了,王广德心里美滋滋的,他想再促进一下村民的感情,但一时没找到话题,琢磨半天,他忽然想起来老景的事,就说:
“既然都已经冰释前嫌,那就齐心协力,过好日子。另外,也别忘了让两个村子和好的功臣,就是那个老景,大家也都留意点,争取早日找到晴嫂。”村民们马上开始讨论起来,只有后屯的村民代表顾顺一言不发,王广德看见顾顺板着个脸,于是说:
“顾顺呐,老景跟晴嫂都在你炼锤厂呆过,虽然你爹走了,但当时的情形你也该记着吧,给大家说说,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人多力量大嘛!”
顾顺却说:“我爹走的时候千叮万嘱咐,说有些事儿不能告诉别人。我爹还说,他这辈子对后屯做了许多好事,却唯独对不起老景,老景回来那天还专门给我爹磕头,这个头应该是我和我爹给老景磕才对。”
王广德和众村民觉得很吊胃口,异口同声地说:“那你倒是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谁知顾顺站起来说了句抱歉就快步走掉了,留下云里雾里的众人继续议论纷纷。
七
寻找晴嫂的事件经过连日来的持续发酵,终于有了新的线索:有人在网上留言说,曾在山东省临沂市区见过一个容貌和故事中描述得很相近的中年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