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一生,除了亲人的养育,最大的幸运,莫过于遇到一位好老师。师的恩泽既有初级的心智启迪,也有生命质量的升华与飞跃。
自幼喜文,尤喜诗歌。但工作后却与文学无缘,整天泡在繁杂事务与机关公文的海洋,文学情愫虽时时萦绕,却总是慨叹不能兑现生命对于文学的承诺。
天无绝人之路。47岁时的一次工作调动为我撬开一条通向文学的缝隙。
工会主席职务不仅接地气,而且支配时间相对主动。我先把本职做成了市区典型,同时抓紧迎接文学迟来的惠顾,最先捧起最为钟情但遗落多年的诗歌,并一发不可收。虽在报刊发了一些,但深感底气不足,除了自学,急于找寻一个学习机会。看到《诗刊》举办诗歌艺术高级研修班的通知,毫不犹豫报了名。
研修班是函授,除寄送学习资料,每周交一次作业,指导老师批改,好作品还可在《诗刊》或《新诗人》发表。我的指导教师是《诗刊》编委、编审、编辑室主任寇宗鄂(宗鄂)先生。
我认真完成每周的作业,寄出之后,急切盼望老师的批改。宗鄂老师把我寄去的每一首值得修改的诗都认真改过,字斟句酌,最后还要给我写封信,谈他对作业的整体评价、修改理由及努力方向。有时,老师会在我的诗行边批注:此节有牵强之感……有时诘问:你写的神秘感在哪里?没过多久,便在一封信里郑重指出:你的诗富有激情,有感而发,不无病呻吟,但语言和表现方式显得有些陈旧,有的概念直白,缺少新意。宗鄂老师对我有批评,有鼓励,鼓励满腔热情,批评一针见血。根据老师意见,我认真揣摩,不断摸索。
令我终生难忘的是,我寄去一首写建筑工人放线的诗,罗列了理想与信念等词汇,拆开老师回信,映入眼帘的是缀着惊叹号的四个大字:文革遗风!像是四发炮弹,先把头炸懵了,然后是心情的七零八落。我恨不得将这四个毫无情面的字从纸上抠下来。
短暂的苦恼与沉默之后,我收到宗鄂老师的信,这次没过多谈诗,而是邀请我到《诗刊》或家里面谈。一天,我叩开虎坊路一家的房门,开门的正是宗鄂老师。迎我进门,看我带来一些刚收获不久的核桃,严肃地说:“到我这里来,不需带任何东西,你想把我搞成贪官吗? ”
像是犯了错误的孩子,坐在老师面前,等待听他批判我的“文革遗风” 。出乎意料,寇老师并没批评我,却说:“我和你一样,都是‘文革’的亲历者,也曾写过一些言不由衷的、假大空的诗。可我们现在不能再走老路,不能再重复那种陈旧的腔调。写诗仅有好的愿望或正确的主题是不够的,文学创作也必须与时俱进。‘诗文随世运,无日不趋新’ 。古人尚且有这样的理念,何况处于伟大改革时期的今人呢。‘转型’是时代发展进步的必然规律,是读者审美的需求。语言方式的改变,不是赶时髦,不是哗众取宠,是追求艺术创新的需要。 ”听着老师的教诲,如一股清泉浸润心田,倍感清新明澈。老师的语重心长不只让我感动,更让我感受到他的一颗真诚坦荡的心。
从那天开始,我努力在诗歌生命中实现一次涅槃。嬗变是痛苦的,也是幸福的。我认真学习诗歌理论,阅读优秀的诗歌作品,并在寇老师的指导下,在一块诗的试验田里不仅辛勤播种,而且下力气改良品种。一年很快结束了,我又续了一年,继续在观念的改变中提高,在诗的炉火中重塑。
经过痛苦反思和实践,终于从心灵深处获得了嬗变的自由和乐趣。一股清新的风,驱散烟霾,让诗的翅膀找到了天空。2001年秋,从陕西采风回来,写了三首诗,受到老师的肯定。其中《阴谋的乾陵》和《黄帝城遗址抒怀》分别在《北京日报》和《京郊日报》发表, 《秋雨访太白山》不仅在《诗刊》发表,还被选入《诗刊》编发的《 2002年全国最佳诗选》 。
2005年,第二本诗集出版,宗鄂老师欣然作序,题为《从故乡情结到内心风景的嬗变》 。他说:“从收在集子里的诗,便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马淑琴诗歌可喜的变化。也是许多作者所经历过的创作过程。大而空和实而又实都绝非传统,传统也是发展的,绝非一成不变。走出传统的误区,艺术才会获得生命的活力。从表现客观的风景到融入主观的感受、到创造意象和内心风景,这一由外而向内的转化,很明显地使马淑琴的诗发生了质的改变。她有很好的悟性,写故乡的山水也超越了指称的意义,更加关注人的命运和生存环境;她还不断开拓诗的空间,把视野从故乡扩展开去,让目光更加高远。通过内心情绪,以小见大,折射出独特的个性和志向。 ”
由于我在文学上的努力和进步, 2002年7月,我担任区文联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终于干上了与文学有关的工作; 2006年7月,被批准加入中国作家协会;2008年,从工作岗位退休后,作为北京作协的签约作家,通过深山农村的数月采风,创作了反映山村农民改革开放30年和新中国60年,生存状态与精神状态发生巨大变化的3000行长诗《山月》 ,由《中国书店》出版,宗鄂老师又及时地写了题为《诗性文本的整合与呈现》的评论。宗鄂老师认为,“ 《山月》的收获是多方面的,尤其是故事的叙述、诗意的表达,给人留下尤为深刻的印象。文字清澈朴实,口语入诗;意象单纯疏朗,无虚张声势和故弄玄虚之嫌,自始至终都很自然。诗并没有回避社会矛盾,而是直面现实,真实地揭示生活的背面,借以烘托正面的灿烂与温馨……”“假如说前面某些章节受真人真事的局限而谨慎持重的话,而后面则逐渐放松,手顺心畅,有如乘兴纵马,向深处写去,使心与手更加默契……”
宗鄂老师的评论对于我的激励也是多方面的,从他理性并饱含温度的文字里,凸显对于学生,对于诗歌艺术的满腔热忱、一丝不苟和高度负责的精神,也呈现出他学为人师、行为世范、授业解惑与自觉担当的情操与品格。
对于家乡的文学艺术事业,宗鄂老师一如既往地支持。永定河文化采风,他不仅参加,而且写出很有见地的论文;百花山诗会,除了写诗,还作画,因为,宗鄂老师还是一位很出色的画家,曾经在美国、波兰以及中国澳门、北京等地举办画展,他的画作很有文人范儿,被称为“有色彩的诗篇” ;诗人写京西活动,被邀请的诗人每人写2至3首诗,宗鄂老师一气写了8首;举办诗歌大赛,他是评委,本来不用写诗,他又极其认真地写了4首,只是不参赛。他说,我刚参加工作就被分配到门头沟深山植树,对门头沟的山水和人有感情,对诗歌有感情,这是两种感情的融合。我的诗友马炳臣生病,他带着全家前来探望,炳臣病逝,宗鄂老师在外地,听说后痛心不已,执意到深山墓地去祭奠。我和家乡人多次被宗鄂老师这种正直率真、毫无功利之心的深厚感情和闪光人性深深打动。
近20年了,宗鄂老师的人品、学识与才情不断影响着我和我们,时间的厚度不断累积着我对老师的敬仰。宗鄂老师不仅为我打开了一扇诗歌的大门,也给了我一个被诗升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