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去大兴安岭的西戈,我第一次见到了岩画。
西戈位于大兴安岭腹地,山高林密、石奇壁峭,呼玛河蜿蜒而过。顺着逼仄的山路艰难行走,待登上山顶,一道面南背北的石崖赫然矗立。正午的阳光暖暖地洒在崖壁上,斑驳中一幅幅暗红色线条组成的图画隐隐现现。其画可独立又成一体,有树木有花草,有虎狼有野猪和狗熊,也有人物,几无装束,持弓射箭,头上还有圆圆的太阳弯弯的月亮。我很好奇,初以为哪家顽童上山时用画笔随意勾勒而成,待上前用手拂拭,却又积尘簌簌而落。再观看,只见其画原始中流露出朴素,粗犷中散发出沧桑。试着擦,却未有一丝变化,完全是久经岁月打磨的品相。
回家后,我把在石崖上看到的画讲给父亲听。父亲沉吟片刻说:“你看到的可能是岩画,是远古时代人画的。”我惊讶不已,难道远古时期大兴安岭就有了人类?父亲说:“咱们家刚来大兴安岭时,老校长曾说,别看咱大兴安岭荒凉,一万年前就有了人类。有人类生存过,就一定会留下这样或那样的痕迹。”父亲说的老校长,喜好考古,对大兴安岭历史有研究。看来,这片被古人称作大鲜卑山的神奇之地,或许不仅是拓跋鲜卑入主中原的“龙兴之地”,还是远古文明的发祥地。
大兴安岭绵延起伏,每一道岭都弧线舒缓,风采俊秀。有云雾有雨雪,有寒的冰也有热的火。千道长岭孕育万种风情,历经时光淘洗,那些画在石头上不仅没褪色,反而在文明时代里散发出熠熠的光。为了探寻岩画遗址,国内外一些岩画专家、学者和岩画发烧友成群结队,经常徒步到深山密林,有时一来一回长达数月之久。岭与岭之间低洼狭窄,想找一块平坦宽敞的地方都难。偶有河谷宽阔,却蜿蜒分流。在这样的环境里想探寻到远古时代的遗迹,无疑大海捞针。可千真万确,那些岩画的遗址就散落其间。森林也好,湿地也罢,遇河流得过,遇巨岩得攀。除了山岭纵横、树密草深,还有蚊虫叮咬、野兽出没。山山水水沟沟坎坎,淫雨飘零寒风吹彻,所有艰辛都抵不过那些岩画所散发出的诱惑。
早闻北山洞岩画考察奇闻,遂深入大兴安岭呼中区碧水镇探求究竟。在该镇西北两公里处有一山,简称北山。其山高数百米,颇为陡峭。呼玛河哗哗作响,在不远处打了一个弯奔流而去。近观加远眺,我仿佛蹚行在历史文化激流之中,万千思绪成浪花奔腾向前。往山上竭力攀行,待攀至山腰处,一处几近三角形的狭窄洞口出现在眼前。此洞就是震惊岩画考察界乃至考古界的北山石洞。石洞里面一片漆黑,让人望而生畏。2014年8月20日,由国内岩画专家学者组成的考察队,小心抑或说是虔诚地进入北山神秘洞穴。灯光投射下,一个能容纳数百人的洞穴呈现在眼前。灯光投射下,石壁上,石头上,什么星辰日月,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人物劳作,祭祀场面,以及各种神秘符号比比皆是。考察队员们激动万分,都瞪大了眼张大了嘴,看得如醉如痴。
风吹不散,日晒不干,任无数时光绽放,石头上的画仍然可见。我向当地的一位工作人员请教岩画历久尚存的原因,他告诉我:“这是远古人将一种叫赭石的红褐色矿物质碎成粉末,再加上动物的血调制而成。”怕我没明白,他又补充了一句:“赭石是那个时代人比较常用的染料。”看来远古人不仅具备绘画的美育情操,也还很有智慧。
说心里话,起初见岩画,给我的感觉就像自己小时候用粉笔在村西头土墙上画的画一样,笔触稚嫩,朴素直白,有时还令人忍俊不禁。可作为万年之前的画,再笨拙,再简约,在当时也是一种较高的艺术表达形式了。动作、语言、歌喉,总比不上画上去的鲜活生动。何况,那个时代能有资格在石头上画画,想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站在岩画前,我感慨不已。早在万年之前,岩画就成为人类特有的文化交流方式。换言之,原始气息十足的大兴安岭,其实文明之火早就被点燃了。
画在岩上,图已入心。春节时我从湖北回黑龙江过年,和父亲又谈起在大兴安岭西戈偶遇岩画的事。父亲感慨说:“这是被你发现了。没被发现的,藏在犄角旮旯里的不知还有多少。老林子大了,靠人去查,啥时候能查完?”漫漫时光里,一幅画一串符号,藏在岭间画在石上,隐在丛林里和洞穴中,不焦不虑,静静地等候着探索和发现。
但愿岩画考察者们不放过每一处岩石,不遗漏每一处可能有岩画的地方。在每一次细致的考察中,让大兴安岭的历史清晰再清晰,让世界知道大兴安岭远古人生活原貌,了解他们的文化、风情与习俗。我们难以预测人类未来的发展,但转回身,我们还是可以在史海尘沙中打捞出一些逝去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