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池中浮沉着许多花朵,像是刚刚离开枝头。我拿起一朵,又拿起一朵,转眼捧满两手。
我知道梦里我又回过鲁院了。它总是这样,即使在梦里也这样曲折,化为木石,化为空旷,化为薄尘微覆,从不显露真正的面貌。其实我记得这么清楚,我们的院子,我们的鱼池,我们的文学家的雕像,我们的旋转大门,我们的电梯——我总是坐到第四层,一出电梯,便看见鲁迅像若有所思的脸,让我心里微惴,这里是鲁—迅—文—学—院啊,我应该写得更好一点才是——还有我的课桌,我的桌牌,一次次来找我聊天的同学,每日与我须臾不离的门卡,我的窗台、窗外,社会主义学院后院的那一排树……不知为何,从来不入我的梦境。
可我知道,我总要写一写这个房间:413。它在四层西侧,靠近北面最后一间。出了电梯,我向右走,转一个弯,再转一个弯,虽然向左走并不会多走多少路,可习惯就是这样,它在我身上有规律得可怕。
这房间朝向不太好,西晒,比南北两侧的房间少一个柜子,也小一点。一张大写字桌,很遗憾没办法让它朝向窗子。反正只有4个月,4个月是很快的。
我来了。
我还要走的。
房间的采光不太好,写字台前椅子的舒适,是我回到家才发现的。在家里看书,眼睛疲倦得快,藤椅也很快把背硌疼了。这个发现让我格外想念那把椅子。
窗前的椅子也是舒适的,适宜两个人聊天,也适宜对窗看书。在这儿,看书最是自由,想怎么看就怎么看,趴在床上看,坐在地板上看,光脚踱着步子看。库切的《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我就是这样看了一整天。吃晚饭时间到了,洗手,准备下楼去食堂,蓦地在镜中看见一张发黄的脸。
原来看书太认真了也会像生一场病。
413的窗外,对着社会主义学院的后院。常有一个坐轮椅的老太太,孤零零地在一棵大玉兰树下晒太阳,头深深地垂在左侧的胸前。有时,这个姿势她可以保持半天。离她很近的角落,常有人在那儿洗菜。我想那里应该是个厨房。在那一小块空地上,轮椅、老太太、玉兰树、洗菜的男人女人、一辆满载水果总在早上驶出去的车,构成一个不变的整体。
再远点有一排树。刚走进这个房间,这排树只是一些枯瘦的光秃秃的茎杆和枝桠。大概是杨树吧。我对树的种类所知太少。它们高高大大地站在那儿,只有一棵是弯着的。没有供它伸展的地方了,它长得不是地方。它的位置被另一棵树占掉了,只能朝着边上横着伸出去。
这不就是生存法则吗?只有适应环境,才有了生存的可能。
不久,树枝上开始冒出绿绿的嫩芽,我习惯了每天看看那棵弯着的树。有时,一只猫走在墙头上,分散去我的一些注意力。但我的注意力,经常的,还是会集中在那棵弯着的树上。它想告诉我的难道就是适者生存吗?难道没有别的了?我总觉得它还有别的东西要告诉我。
很快,大大的杨树叶子布满了整棵树。它们对风极其敏感,一点点风就让它们摆个不停。它们在那儿于是很难安分,总在愉快地动荡着。
弯着的树,只有一部分叶子吃得到风,便有些寂静也有些冷清。
我每天看着它们,等待着一个发现蓦地跃上来。
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都快结业回家了,我也没能想明白。
一个下过雨、微微潮湿的上午,我吃了早饭,朝社会主义学院走去。告诉拦住我的一个门卫,我要进去看一看他们的后院。
“为什么要看后院?”
“因为你们的后院正对着我的窗。”
这理由如此不可辩驳。我走了进去,我有些激动。看了那么久,现在终于要走近它了,而且真的站到了它的下面。
除了它的枝叶深深地朝地面俯下来,我依然没能从中得到其他的信息。
难道,竟然是白来了一趟?站了一会儿,我在一个保安的侧目中离开了。
以后我坐在家里,有时还会想起这排树:高处的叶子,灵活地在风中翻卷着,振然有声,而弯着的那一棵上的枝叶,被风完全忘却了似的,静止着,静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