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地区,都有自己的英雄。
我不知道,白乙化在他的家乡辽宁省辽阳县,在整个中国,究竟有多大的威名。在北京密云,却是妇孺皆知。
这个被人称为“小白龙”的大胡子男人,出生于1911年6月,北平中国大学政治系毕业。参加革命后,曾任华北人民抗日联军副司令员,1939年任八路军晋察冀军区第十团团长。开辟了丰(宁)滦(平)密(云)敌后抗日根据地,领导军民浴血奋战,曾击落日机一架,攻克据点多处,毙伤日伪军千余人,指挥了大大小小100余次战斗,使日寇闻风丧胆。1941年2月,在指挥密云县马营战斗中不幸以身殉国,终年30岁。
从照片上看,白乙化高大威武而英俊。“古刹映清流,松涛动夙愁。原无极乐国,今古为诛仇。闲话兴亡事,安得世外游。燕山狂胡虏,壮士志增羞。”这首因游览密云龙泉庵而应住持老僧之请所作的五言律诗,据说最初题写于1941年1月的寺院影壁上,是白乙化的即兴之作。一个月后,白乙化壮烈牺牲。这首诗,让人们在钦佩他的勇武之时又识见了他不凡的文采。能文能武,胸有丘壑,挥手之间,千军万马,这样的一个抗日将领,难以不让人敬仰。
这个秋天,凉风飒飒,枫叶飘丹,我和友人一起去拜谒白乙化墓。说是墓,其实只有石碑和半身石像。穿过刻有“白乙化烈士千古”的牌楼,沿着一条石板甬道走上山顶,苍松翠柏间,白乙化半身戎装,线条分明,双目刚毅,凝视远方。远方层林尽染,万山红遍,那座碧波鳞鳞的著名大湖——密云水库,湛蓝净碧,依稀可见。许多回忆文章中都说过,白乙化待人亲和,口才极佳,百姓和士兵们都爱听他讲话。他从不用讲稿,插着腰,叉着腿,有时把手按在腰间的撸子枪上,往队前一站,滔滔不绝,国际国内,敌我双方,语言幽默,词汇丰富,深入浅出,通俗易懂。他和士兵亲如兄弟,同吃同住,看到士兵们啃食瞎瘪的玉米充饥,他的玉米也绝不会饱满。看到百姓家里数口人却只有一床破棉被一条破棉库,一家人要轮番穿盖,他会毫不掩饰自己心疼的泪水。他没有战马,偶尔骑骑毛驴,身材魁梧的他骑上毛驴还能双脚着地,滑稽得令人发笑。他的豪爽平易、文韬武略,让所有的人喜欢而钦佩。然而,这个一身豪气,满身侠骨的英武之躯,永远地停留在了1941年的冬天。那年冬天,他三十岁。三十岁的他从二十岁离开家乡就再未回去。三十岁的他永远不会知道,他走后,妻子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三十岁的他也不会知道,得知他牺牲的消息后,妻子改嫁,幼小的女儿哭坏了眼睛。三十岁的他更不会知道,女儿像他一样年纪的时候嫁了一个普通工人,生活分外贫困,后因婆媳不和而在数年前自杀。白乙化牺牲时,或者说,白乙化牺牲前,是否在脑海里想过他的亲人?是否曾在梦里回过故乡?没有人知晓。当时的八路军冀热察挺进军发布《告全军同志书》中曾这样评价:白乙化的牺牲使党“损失了一个有着丰富军事经验的优秀指挥员,损失了一个有着长期斗争历史的坚强的党的干部,损失了一个曾为民族独立而不屈不挠、艰苦奋斗的中华民族的英雄,损失了一个曾为阶级解放而再接再厉、英勇牺牲的无产阶级的先锋”。
三十岁的白乙化去了,他把自己的英名和躯体一起,留在了千里之外的异乡。而异乡即是他的故乡。1954年,白乙化的遗体被移葬于石家庄中国人民解放军华北军区烈士陵园。后来,密云县人民为了纪念他,又在石城镇河北村的南山上,集资修建了这处白乙化纪念碑。纪念碑背后就是白乙化当年浴血奋战、牺牲成仁的降蓬山。降蓬山山峰耸立,巨石突兀,杂树丛生。离降蓬山不远是个著名的旅游景区,每天车水马龙、游客不断,从各个宾馆、饭店传出的熙攘之声不绝于耳。沧海桑田,世事更迭。“摩挲老人从头看,只有青山无古今”。 降蓬山依旧,却换了人间。当年的金戈铁马已被此时的游人如织、浅笑低吟取代,往昔的弥漫硝烟也早已化作眼前的遍野秋色,满树丰饶。
所有这些,白乙化如若泉下有知,是否觉得和他当初为之奋斗的理想社会一致?
离白乙化不远,还有一座墓碑,是当年老十团第二任团长王亢的墓地。白乙化牺牲前,王亢是他手下第一营的营长。王亢是辽宁营口人,他智勇双全,善于打游击战和伏击战,在平北地区打过不少漂亮仗。后来历任过冀热辽军区副参谋长、中央军委作战部军务局副局长、西藏军区参谋长、副司令员、铁道兵顾问等职,1960年被授予少将军衔。1992年王亢病逝,遵其遗愿,将骨灰葬在了白乙化纪念碑东面的这个小山坡上。小山坡距白乙化纪念碑仅数十步,石板路却未能通到这里。夜间曾有一场细雨,落满枯叶的山路有些湿滑。相比于白乙化纪念碑,王亢的墓地实在显得冷落而寒酸。我不明白,就这么几步远,石板路为什么就不能铺到这里?
更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拜谒白乙化的时候,我脚下踩着的泥土里,竟还安睡着另一个灵魂。没有墓碑,没有坟头,没有丝毫标记。四周的松柏苍翠如玉,满山的秋树如火如荼。平整的青石板下是黄泥厚土,黄泥厚土之下躺着另一个人。这一个人,被我踩到了。我不知,来过这里的人,有多少人知道自己踩着了一个正在此处安眠的人?如果不是无意中翻阅资料,如果目光不在那一行字上停留,我也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把英雄踩在了脚下而不知。而知,也仅知这一句:“纪念碑左前方脚下埋着原十团胡副官的骨灰,但在地面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胡副官?胡什么?哪里人?怎样牺牲的?何时牺牲?
没人知道。
而和白乙化一起并肩作战、在历次战斗中牺牲了的那些战士,那些生龙活虎的生命,他们都叫什么?埋在了哪里?
不由得,我放轻脚步。我不知道,我的脚下究竟还沉睡着多少这样没有留下名字的英魂。我怕,怕自己会不小心惊着他们。
已是正午时分,太阳白晃晃的光亮照在白乙化石像之上。山风肃肃,石像静默,毫无声息,我却分明感到了一种目光的注视,一种气息的流淌。默默地献上一束秋叶集成的花束,靠在石像前的栏杆上,我神思恍惚。想想,这片土地该有多少白乙化一样的英雄,他们有的留下了名字,有的却什么也没有留下。而许多留下名字的,也仅仅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而已。
位于密云县城南的革命烈士陵园,至今供奉着700多位为解放密云县城而牺牲的烈士的骨灰,这700多个骨灰仅只是700多个名字。
翻开密云县县志,发现有记载的抗日战争时期牺牲的属于密云籍的烈士有502名,解放战争时期牺牲的693名。我的故乡,那个叫东庄禾的小村子,共有25名烈士。赵春林、王崇会、王俊文、王佃宽、王宗臣……当我默念这些名字的时候,我想了解他们的样子,想知道他们更多。询问上些岁数的老人,询问父亲母亲,他们却同样不知其详。然而几十年前,这些人曾经真切地存在过、壮烈过。如今,他们的名字仅仅作为一个符号,一串数字,被横平竖直、规规矩矩地保存在了县志里,再无一点其他记载。
而更多更多的是,无名,根本找不到任何文字记述。
“臭水坑惨案”。1942年4月,因政府驻地被围,三十几名战士、干部牺牲,有几人留下了姓名?
“四杆顶战斗”。1943年12月,为掩护被围的承兴密县委县政府的领导机关撤离,有58名战士牺牲。他们都是谁?
“支那七勇士之墓”。他们阻击日军两昼夜,敌人动用了飞机大炮轰炸他们,当日军好不容易冲上山头时,却发现只有七具尸体。面对七位英雄,日军肃然起敬,他们将勇士埋葬,立碑鞠躬。这七勇士是谁?
“肉丘坟”。 1933年3月日军侵犯古北口长城,中国军人英勇抵抗,做出重大牺牲。最后一仗,中国军队撤出后,山间田野,村头路边,到处是阵亡将士的遗体。当地的一位道士带着徒弟把这些残缺不全的尸体收捡起来,就地挖一个大坑,一层苇席,一层尸体,共三层500多具,堆起一个高大坟头。后来,墓前立起石碑,被称为“古北口战役阵亡将士公墓”。这五百多人,他们来自哪里?多大年龄?姓甚名谁?
等等。
等等。
一切,都无从考查。
突然间明白,军事文学作品中常常看到的那句“一去就再无音信”,是怎样的“一去”,怎样“无”的了。
多年之后,拨开历史的微尘,除了纸上那些没有任何表情的名字外,更多的是,连名字也没有留下。他们,烟一样消散了,仿佛从未来过。
山风轻荡,落叶缤纷。降蓬山周围的黄栌、槭树、火炬树姹紫嫣红。六七十年前的秋天,树叶们同样如此树树秋声。但是,那些生命,白乙化、王亢、胡副官、留下名字的、没有名字的,他们欣赏过吗?秋天来了,叶子黄了,红了,紫了,落了,归入泥土,化作尘埃,滋养着树干一年年茁壮。如那些生命。留下名字的是枝,树碑立传的是干,而更多的人是秋天的落叶。盎然时,他们是叶,鲜活着一棵树。枯萎了,他们化为养料,滋养着地下的根须,使大树一点点长高、长壮,直至入云。
为了解放密云县二千二百多平方公里的土地,有多少这样的人?
为了解放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国,付出了多少这样的生命?
“三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这是位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北京天安门广场中心的、由毛泽东起草、周恩来题写的、人民英雄纪念碑、碑文。
突然想起一位作家的感叹:“看见农村的草垛了吧,一丛一丛的草堆起来,才堆成那个垛。活着的人就是草垛的尖尖,不知有多少生命把他们垫起来。”是啊,留在世上的都是草尖上的人,而这草尖上的人是被一根一根的草堆起来的。就像那些名字,留下的,没留下的,随着岁月的流逝,绝大多数都将被人遗忘,能被人记起的,永远只是有数的几个。
对着白乙化石像,我默然肃立。轻移脚步,向着那位没有留下名字的胡副官、向着脚下的泥土,我深深鞠躬。白乙化令人敬仰,那些名字同样让我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