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连绵,空气里泛着潮气。我走在上班的路上,看见迎面走来一个十多岁的姑娘,她背着一个小男孩,在雨中迈着蹒跚的步子,努力地前行着。刹那间,我心中的那根弦忽地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一些关于爱的温软之波就像泛起的涟漪,一圈一圈地在我心间荡漾开去。我想起了我的母亲,以及她在背负中行走的一段又一段的时光。
我的女儿,是在母亲的背上长大的。我承认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在孩子成长过程中几乎从来没有背过她,或者说根本就不会背。我总是以工作及生活的种种奔忙为缘由,将女儿交到母亲的背上。女儿上了三年的幼儿园,我的母亲就用她那已经老迈的慈爱的背,接接送送地背了女儿三年。直到她们一起将八一南路的那条老街,熟稔得可以闭上眼睛想象出哪儿有块广告牌。
记得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天,我正要发动车子赶去上班。随后,母亲领着女儿也下得楼来。她左手撑了一把伞,蹲下身子,熟练地用右手将女儿扶上了她的背。我听见女儿大声地说了句话:“外婆快跑呀,今天我要做值日生,可别迟到啦!”我的母亲,已经五十多岁的母亲,真的就背着女儿在雨中奔跑起来。就在她跑动的一瞬间,我忽然看到了母亲斑白的头发,在风中飞舞起来。那一刻,我不忍久视,眼眶不由自主地潮湿了。
母亲背负的岁月应从十来岁开始书写。她身材健壮,腰背宽厚,也许就是因了打小时背负过多而练就的吧。小时候,她是家中的长女,身后有一溜儿的弟弟妹妹。我的外婆终是忙不过来,于是早早地将携弟带妹的责任交给了母亲。常常是这样,母亲将会走路的牵在手上,不会走路的用一根背带背在背上。在松树林里,母亲一边采松毛,一边教习弟妹们干活的诀窍,而背上的那个,则在她身体有节奏的晃悠中甜甜地睡着了。
然而母亲从不以背负为苦。外公早逝,母亲就像一个真正的长辈一样分担着家庭的重任,给予弟妹们慈母一般的呵护。这些年,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以后的舅舅们,一直与母亲感情甚笃,或许与他们在背负中成长的岁月不无关联。
当侄儿出生时,我曾经十分诧异母亲那娴熟的系背带的动作。她把一条长长的布甩开,将中间的那部分展宽,托在侄儿的小屁股上,半扶半拉,顺势将侄儿提到自己的背上,附紧,然后拉着背带的两端,腋下、肩上绕几绕,于胸前打两个结,孩子便结结实实地贴在背上了。母亲用一根背带系着侄儿行走在乡间田陌里。在那儿,侄儿大着舌头学会了说话,学会了诸多蔬菜粮食以及杂草的名称。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不止一次地温习着她熟练的系背带的动作,直到有一天,侄儿也长成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小男子汉。然后,她又背大了我的女儿,还有更小的一个侄儿。
母亲常常想起三十年前,同样是那根背带,曾经紧紧地联系着母亲与我们兄妹的体温。二十多岁的母亲,刚刚卸下背上的弟妹不久,便有了自己的孩子。在贫穷艰辛的日子里,母亲背着我们浆洗劳作、晒砖建房。母亲的汗水从后背泉眼一般地流出来,淹到我们兄妹的前胸。年幼的我们,嗅着那酸涩的汗味,或欢笑,或哭闹,或酣睡。时光从母亲的背上悄然滑过,洞见一个女人对生活坚韧的背负与承当。
从乡村到城市,母亲没有停止过她的背负。她用宽厚的背脊以及不息的爱,见证了三代人的成长。而今,我的女儿也上小学了。母亲终于藏起了她的背带,遗落了那些背负的时光,就像一头扛了半辈子犁的老牛,母亲卸下了属于她的或岁月加诸她身上的担负。在背大了三代人之后,母亲终于感觉到她老了,她开始提到了“老”这个字。于是,她时常絮絮叨叨地希望我能够再生一个孩子,以延续她背负的时光。然而,这样的期望,似乎实现起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是那样理解母亲的失落,理解她在背负中的老去。我常常这样安慰母亲:“你的背带不要丢了啊,等我生了二孩,还有我的女儿生了孩子,都只能靠你来背喽。你知道,我是不会背的。”
母亲浑浊的眼睛里便闪现出了期待的亮光。而我,只能背过身去,偷偷地拭去眼角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