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初期,我看过一幅上海军旅画家姚尔畅的油画《岁月》,画面上一个白发老者,披着军大衣端坐在城市郊外一块石头上,面对一座碉堡若有所思,也许他的脑海里闪现出火光、硝烟甚至呐喊,还有凝固的血、残破的战旗。但此刻是安静的,身边的小孙女在采拾野花。
这幅画给当时还是新兵的我极大震撼,老想着这个老者肯定是个老军人,他也许退离了工作岗位,来这里回望岁月,凭吊逝去的战友。岁月真是个看不见的杀手啊,它把人的一切都层层剥离,只剩下浓重的叹息。而自己正值十七八岁的年纪,拥有大把的光阴,离这位老者的心境太久远了。接下来的岁月我过着自己的日子,经历所有人都经历的欣喜与欢乐、痛苦与失望,收获着微小的成功,体验更大的人生寂寞。
1983年秋,我同百余名同乡青年从鲁西抵达大上海,然后让数辆敞篷军卡拉倒城市北郊宝山区大场镇的马桥营房,进行三个月的新兵训练。礼拜天时,战友们到大场镇买东西、寄信什么的,往往会穿越门前老百姓的菜地,抄近路去镇上。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碉堡,很是新鲜。后来得知上海郊外遍布的各种碉堡不计其数,它们有淞沪会战时国民党军修筑的,也有日本鬼子修的。淞沪会战国民党军节节败退,八年的全民族抗战由此拉开序幕。后来的解放战争,碉堡们也没阻挡住解放军排山倒海的呐喊,随着蒋家王朝的退隐,这些碉堡只是一个遗迹了。
几十年光阴逝去,不知始于何时,突然萌出去上海寻访老碉堡的念头。它们大多应该已经被拆除了吧,然而查阅资料得知,这座城市仍然有十几座碉堡存于偏僻角落处。
寻访第一站,我当然想到的是大场新兵连驻地前菜地里的那座。留在上海的战友陪我驱车到了大场,从营房出来,凭记忆和地图、导航,终于找到了位于大场镇南大村南大路、祁连山路口原制冰厂旧厂房内的那一个,只是它被淤泥包围着,地下管道公司在这里施工,全没有了昔日威风凛凛的气概,在周围日新月异的建筑群里显得灰暗与渺小。我宁愿相信它不是我记忆里的那一座。第二个位于大场体育中心游泳馆南侧小河旁,转了一圈竟没发现,问了好几个人答曰不知,后来经一个保安指引,我们才找到了。唉,掩盖它的是岁月风尘,也是人们隔世的心态,谁再关心它呢?又有谁能从千里之外跑来寻访探究它?
它们让我想起画家姚尔畅的画,想起昔日那个十七八岁的新兵蛋子现在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龄,而画中那个老者又在哪里呢?他经历的硝烟与呐喊已变成历史教科书的概念,而个体记忆随着年纪,只剩下一种空茫。但我依旧渴望记忆保留得丰富鲜活,证明自己曾经拥有过这些真实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