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开春儿,苦菜便醒了,先探出头张望,像铜钱儿,像花瓣儿;又把胳膊腿伸出来,,像欲飞的蝴蝶,像张开翅膀的小鸟,扑楞楞,便呼朋唤辈般地长出来了。这时她的身子骨还很弱,弱不禁风地摇摆,摇出鲜嫩亮丽,摆出婀娜多姿。惹得一群孩子大呼小叫,苦菜出来了,挖苦菜喽!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苦菜是老百姓的救命菜。春脖子长,青黄不接,无米下锅,我便挎个篮子挖苦菜。刚长出的苦菜,嫩得能掐出浆儿来。苦菜串根,一长就是一大片。挖苦菜就像割韮菜,唰,唰,唰,转眼间就挖半筐。挖着,挖着,我看见每个苦菜根儿都冒出一滴滴的白浆,像眼泪,像乳汁。回家告诉母亲,母亲说:“苦菜是苦娘生的,连他吃的奶水都是苦的呢!”
母亲把苦菜倒进锅里,转眼间,直挺挺的苦菜便在滚烫的沸水中烫熟了,味道也不那么苦了。母亲把一缕缕苦菜攥成一个个小团球,摆在面案上然后在面案上撒些玉米面,双手在苦菜团上拂动,苦菜团便在母亲的掌心里均匀地滚动,眨眼间就沾上一层薄薄的玉米面,由翠绿染成金黄了。稍放到锅里蒸一会儿,便闻到了苦菜的清香味儿和玉米的甜香味儿。那年月,饥肠辘辘的我,早馋得忍不住流口水了。
母亲常做的一道菜,是“珍珠翡翠白玉汤”。母亲说,这道菜还是慈禧当年的御膳哩!那是一国联军打进北京时,慈禧落荒而逃。路上饥又饥,渴又渴,慈禧传令御膳房:“快些上御膳!这可愁怀了御膳厨师,他手里掐着一穗嫩玉米和一块馊豆腐发愣呢。如何是好?猛然,他看见路边的苦菜,顿时眼睛一亮,转眼间便把御菜给慈禧端上来了。慈禧进宫这么多年,还第一次见到这道菜,便问:”这是什么菜呀?“御厨眼珠一转,顿时计上心来:”回老佛爷,这道菜叫“珍珠翡翠白玉汤后来!”后来,据说慈禧回到宫里仍没忘那“珍珠翡翠白玉汤”。从那时起,清皇宫菜谱上就多了一道菜。听母亲这样说,我喝“珍珠翡翠白玉汤”格外香甜,把小肚子喝得鼓鼓的,才心满意足地扔下饭碗上学去。
三年自然灾害过去四十多年了,儿时挖野菜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对母亲当年做的苦菜团子和“珍珠翡翠白玉汤”仍然念念不忘。前几天,厂子解体了,我挥泪告别了相依为命三十年的工厂,下岗了!进厂时还生龙活虎的,如今老白毛了,可怎么活哟?这时,母亲从乡下捎信来:“金窝窝,银窝窝,不如家里的穷窝窝——回来吧!”
那天夜里,我躺在老屋的炕头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母亲比我想得开:“干嘛唉声叹气的,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我们这茬人命苦哇,生下来就赶上‘挨饿’,上学时就赶上‘停课’,参加工作时又赶上‘下乡’,要退休了,又赶上‘下岗’生不逢时呀!”
“苦不苦,摸摸自己的腰包鼓不鼓;累不累,想想自己的活法对不对。让我看,最累的还是国家,国家的难处比咱老百姓大。若和国家赌气?讨个说法?那你就是和自己过不去!话又说回来了,咱是草民百姓,何必非要和那些大脖粗的比?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活法儿!”
第二天,母亲早早起来,没吃早饭,就把我领进屋后的塑料大棚:“看,这里扣的全是苦菜,是村里的党员们听说你下岗了,就帮我想这个法子。一开春,就能卖头茬苦菜了。眼下,城里人吃肉吃腻了,反过来吃苦菜了,还说是‘绿色食品’。这几年,咱村种苦菜都发家了,一年能挖四五茬呢,那年都能净剩三万五万的。不少家还把苦菜晒干了,出口卖给外国人呢!村支书说,你赶上了致富的末班车,有啥困难就找他,包你致富!”
说着,母亲领我上二楼阳台,顺着母亲的手指望去,展现在眼前的朔料大棚,一栋挨着一栋,一家连着一家。一层层,一排排,白茫茫地连成一片。在朝阳的眏照下,像湖水,似波浪,波翻浪涌地卷着浪花;涂了金、抹了银,推金涌银般地泛着霞光。一幢幢红砖房,掩眏在朔料大棚的海洋里,只露出屋顶。屋顶的烟囱冒着缕缕炊烟,恰似一艘艘航船,喷着云,吐着雾,郑正乘风破浪地航行呢。
母亲打开话匣子就没完:“现在,咱村大部分都达到了小康水平。我常想,我得做好思想准备,到2005年,咱家不在大部分之中,那我也不怨天怨地,那就让我的孙子去争取达到吧。咱家在2010年达到不行吗?2010年,我才80多岁嘛,还能看见我的孙子过上好日子。”
听了母亲的一席话,我的心里热乎乎的。沐浴在家乡的霞光里,我感觉到春风已经拂面而来,禁不住浮想联翩:苦菜,一种生命力极强的菜,一茬茬地生,一茬茬地奉献。只要她还有根便顽强地再生。这是难得的不屈不挠精神啊!这时,村里的广播喇叭向了正唱着:中华好儿孙,落地就生根;宁可不长肉,瘦也得先长筋;脚踏之山和五岳,顶天立地撑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