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清晨醒来的时候,如鱼分明看见几只天鹅从沐天湖边飞走,还听到此起彼伏的鸟鸣,“唧唧喳喳”的声音不绝于耳;一股潮湿的气息扑鼻而来,太阳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仿佛听到呼唤“快起床、快起床”,她以为是辛放的声音睁开眼却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湖的对面再次传来那种声音的时候,她已经清晰地知道那浑然如贝司般的歌喉来自布谷鸟,悠远而空旷。沉浸在如歌的早晨,等他拉起她的手便问:“看见那些天鹅了吗?”他说她是幻觉这里怎么会有天鹅,还说找好了回去的车。
太阳的光芒开始刺眼,“唧唧喳喳”的,鸟声依旧。她背过身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仿佛要找出天鹅的踪迹却被强行拖走,不远处停着一辆警车。她知道此时的乡野河畔没有比之更好的回市区的交通工具了,更不会有出租车经过。
至于天鹅的问题如鱼查阅了地方志找到一段记载,曾经有天鹅在沐天湖出没。辛放没有再次强调看见天鹅是她的幻觉,只遗憾没有亲眼目睹。她说要把那天的天鹅画出来作为纪念,他不以为然,觉得女人多半是幼稚的。而立之年成名成家的经历提醒他,唯一遗憾的是因为钱的原故没有把那个漂亮的生物学硕士留在身边——这段往事成为他的隐痛,关乎男人的脸面。此后,他立志挣钱、挣很多的钱,即便是为讨好女人也在所不惜。在媒体成为唯一暴利行业之后,他看准报社便一头扎进去。他时不时地打消写作的念头,金钱和女人成为最爱。他不在乎如鱼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名人,关键是她是个漂亮女人就已经足够。凭借知名作家的身份他已经可以在社会博弈中游刃有余,博取好处而不必再辛苦地爬格子。只是,如鱼的话常常会触动他的灵魂的某一处而令他惴惴不安,尤其是她常常有意无意地谈起写作……
一、
如鱼的专业是油画,她大学毕业分配到报社而成为辛放的同事。开始时她的名字叫“如雨”,廖如雨。名字是外公起的,她出生时窗外正淅淅沥沥地下雨。外公是报社首任总编,有“天下第一笔”的美誉。如鱼分配到报社是外公的学生、现任总编帮的忙,她从出生到工作一直受外公呵护。不幸的是,外公早早作古,令她无以回报。
妈妈怀念父亲的时候往往会念叨如鱼的名字,说一生勤劳的父亲只留下这么个可供追忆的符号,想起来就心酸。要说,如鱼对外公的感情也很深,从小就跟着他出入报社,看他孜孜不倦地阅读稿件,有时感慨万千,有时开怀大笑。不过,她常常把情感隐藏起来,甚至身边的亲人也不让知道。清明节的时候,她会偷偷跑到外公墓地独自祭奠,有时候会待上大半天。她曾经创作过一幅油画《外公的墓地》,这幅画后来参加全国美展,奖杯就被埋在墓碑旁。那时她正在练习点彩画法,看到修拉的《大碗岛星期天的下午》,画上的调子令她想起外公的墓地的午后。尽管是模仿之作却颇受好评,尤其是带进大学校园后被专业课教授极力推荐。可是在母亲面前如鱼总显得叛逆,她说雨是没有生命的,常常扬言改名儿。母亲知道她对外公的感情,也知道她的话是唯心的。
如鱼妈妈是个善良、软弱的女人,像所有母亲一样疼爱女儿却因为丈夫的武断而不敢过于流露她的爱。如鱼高中毕业那年高考落榜,父亲找了指标让去上班,她却执意复读转攻美术。父女俩产生矛盾的时候,母亲站在父亲一边导致女儿在家里没有了地位。如鱼住在搭建的小房子里,只有猫作伴……她常常沉浸在对外公的怀念中,如果外公在父亲是不敢嚣张的,就像当初坚持让她学油画一样。她有时候会奇怪生在书香门第又天生丽质的母亲怎么会看上靠当兵提干跳出田埂的父亲?探讨的结果是母亲太幼稚,偷偷去相亲才上了父亲的当。在如鱼眼里,父亲是世俗的、势力的,古板加僵化。她不爱与人交流,对事物的认识多半都是透过自己的眼睛。她曾经幻想父亲脱掉旧军装的样子,自作主张地为他置办过一身中式行头,结果被当作奇装异服扔到墙角,最后被哥哥捡起当时装穿才解围。她买服装花光了母亲给的盘缠,如果不是哥哥及时补贴,她连参加专业课考试也不能够。可惜哥哥不常在家,即便有嫂子在也会因明哲保身对她不闻不问的。如鱼在家里很孤独,只有那只猫钻进被窝里的时候,才觉得温暖。
如鱼真正解脱是在考上大学之后,她不用再管家里要钱,靠跟同学干装修度过了四年。学油画需要很高的成本,画布、颜料都很贵,她必须有足够的能力应付。好在那时候房屋装修刚开始热,他们这些美术学子率先加入其中,只要肯干就有源源不断的活儿。带她干活的是高年级师姐,见她不像其他女生似的娇气,就很放心地把装修设计和监工交给她做。这个时期,她曾暗暗喜欢过一位帅气的男生,但那男生有女朋友且是青梅竹马,于是,她打消了念头。那时,高年级师姐正与一位军医大的学生恋爱也无暇替她操心,整个大学时期除了参与装修工作,如鱼基本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再者,她看上去有些冷漠且不像别的女生似的花枝招展,也就鲜有爱情光顾。偶有同学结伴郊游,当别人成双成对在太阳下依偎的时候,她便躲到远处写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好在大学的恋爱离婚姻还有一段距离,学业的进步才是她真正在乎的。在专业领域她一直是同学中的佼佼者,也是美术系学生中唯一获全国大奖的人。高年级师姐戏虐地说,如果自己是男生一定会娶如鱼。师姐喜欢那幅具有毕加索风格的获奖作品《街头的秧歌》,她喜欢画上鲜活的色彩要高价收藏,如鱼把真品赠送给她之后把复制品给了美术馆。
大学毕业时,如鱼原本可以留校父亲却武断地要求她回家乡,理由是女孩子本应“三从四德”。也难怪,高小毕业的父亲的知识恐怕就剩下少年时读过的“四书五经”了。她很委屈,觉得挣扎良久命运还操纵在父亲手里,在抗争的过程中最后让她妥协的却是母亲的眼泪。当时,她觉得自己的选择很凛然,直到又踏进那间孤独的小屋的时候才感到悲凉:她再次与猫为伍,拥有画室的想法也成为泡影。
二、
报到的时候,三位前辈正在议论如鱼是不是美女。她的出现虽然没有令周末部的同事大惊失色,却也瞠目结舌:宽松的黑色服装包裹着娇小瘦弱的躯体,黑色宽边眼睛遮住了她的眉清目秀,看上去像个三十岁的成熟女人,可怕的是她的唇线画得夸张且涂棕色唇膏。不过在辛放眼里她还是超凡脱俗的,尤其是看上去有些惨白的皮肤竟如玉般光洁,宽阔的额头上裸露着漂亮的发际线——这些是被别人忽略的。她虽然有些抠胸却很丰满,身材也纤细得很。抠胸是少女时期形成的,因为过早发育的乳房让她难为情并觉得累赘,便常常选择宽松的上衣加以掩饰,久而久之随成陋习。那时候她父亲刚转业不习惯地方工作,看见她就有一股无名火想发,回到家里她就蔫儿。在父亲眼前极力装出驯服来,出了门却又极力张扬,像个两栖动物。
之前,如鱼妈妈做过调查,周末部的三位编辑都是名人,作家辛放、女作家江枫、评论家申楷模,且三位年龄都在30岁以上。10岁的年龄差让如鱼妈妈很放心,以为他们的人生经验还可以历练女儿,把她变成淑女也说不定。妈妈当然不会告诉如鱼心里的小九九,任由她去接受和感悟,只说赶上这么好的单位是女儿运气要好好珍惜。谁料,如鱼到周末部之后就露出张狂,首先对名字进行改良,出现在“美术编辑”一栏的只有两个字“如鱼”。妈妈质问:这还是你吗?一个姑娘家怎么能把名字改成这样?对得住外公吗?简直大逆不道!如鱼淡淡地回答:鱼是有生命的,“如鱼得水”嘛。她对于已经见过面的同事并不知道他们之前各自的辉煌,以为不过是几个草寇也就缺少仰视的感觉。另外,她的鱼缸里养着几条漂亮的金鱼,每每看着就快乐得忘乎所以,哪里有工夫在乎其它。不过,在她不在意的时候猫在窥视着那些鱼呢。
申楷模是编辑部主任,他要求每位编辑都要放下自己的创作,全力以赴办《周末》。创刊号组稿早已完成,只欠版式设计的东风。申楷模向如鱼提出的要求是:大气。如鱼跑到照排室占用一台电脑,设计稿一出来就打电话到部里,请申楷模审查。申楷模叫上辛放,两人赶到照排室时,如鱼正在传授图片扫描技巧,几个年轻排版员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这几位曾让编辑们吃够苦头的年轻人,故意拖延排版时间,让编辑、校对加班加点是常有的事,尤其是刚上照排编辑们都不会用电脑,无法亲自操作。申楷模和辛放在其他部室工作时也是深有体会,此刻,他俩对如鱼有些刮目相看。
如鱼看到申楷模和辛放前来,她很沉着地打开设计好的版式让他们看。那时的报纸印刷没有上彩印,局限于套红,色彩变化受限制。如鱼设计的版面是充分运用红与黑两种色彩的对比,只在报头和报尾做了套红处理。她强调,报头使用红色,内容上就应该控制,可以透过字体变化美化版面。辛放听完她的解释后大声说“好”,话音刚落,沉默不语的申楷模发话:红少,小气。也就是说,设计没有达到要求。
如鱼从座位上起身,把申楷模推到椅子上说:你来,做个大气的瞧瞧。旁边的人偷偷地笑,她向他们做着鬼脸。申楷模狼狈地握着鼠标,不知如何是好。辛放把他拉起来,说:嗨,这是美编的事,怎么能让领导亲自动手呢?如鱼,来,在标题上勾几个红边,效果就有了。要喜庆、喜庆。
申楷模也说“对,要喜庆”,说完,两个人毅然走出了照排室。如鱼反复看了看自己的设计,认为没有改的必要,便打印一份报样拿去给总编看,说是申楷模请领导签字。总编在报样上签完“同意”,如鱼再拿回照排室的时候,《周末》创刊号就诞生了,报社上下一片叫好声,说是版式太漂亮了,申楷模也就不便批评如鱼先斩后奏。总编请周末部全体吃饭,对如鱼大加赞扬之后却要她好好向前辈学习,还趁机介绍申楷模等人的丰功伟绩和他们为办报作出的牺牲。如鱼听得云里雾里,最后表示:一定好好学习,回去就拜读老师们的作品。不过,她认为,辛放和江枫是作家,在年富力强的时候放弃写作很可惜的。
三、
如鱼找来辛放发在《十月》上的小说《沐天湖》,看了一遍之后就有些崇敬,那流畅的语言、如诗如画的意境,人物也鲜活得很。她还看了申楷模关于《沐天湖》的评论,也开始产生好感。到周末部之后,她一直认为他是小看她的,有时让她想到父亲的威严。
父亲没有因为如鱼参加工作而变得温和,所以,她在工作之余常常滞留报社,跟同事打打扑克什么的,辛放也时不时地站在她身后指点。曾经,他不经意地说:如果长发飘飘,你就是天女……听完之后她马上反问:谁规定天女不可以是短发的?不过,她还是开始留起长发来,没出半年已经如瀑布一般。不过,她把长发梳成一根辫子搭在肩上,显得别有韵致。衣着也朝着端庄的方向改进,夏天更喜欢穿黑色长裙配一双粉红凉鞋、裸露着冷翠色指甲,于淑女风范中略显娇俏,很有些“天女”的感觉——高跟鞋一穿,竟然也不抠胸了。江枫看着越来越标致的如鱼,感叹道:总有一天“鲜花”要插到“牛粪”上!
如鱼的改变与适时出现在部里的广告员钱红和季淑懿有关,她们是周末部招聘的,也是奔着辛放的名气而来。二位是辛放在师范当老师时的学生,对他的崇拜几乎到痴迷程度。她们自然也是花容月貌、虽都已成婚却大胆妄为,工作一段时间后竟公然地对辛放示爱。她俩约定,无论辛放接受谁依然做姐妹。为了把她们所谓的浪漫进行到底,两人悄悄地离了婚。一旦玩起真的辛放便退避三舍,采取躲的策略。申楷模火上浇油地说,像季淑懿那么妩媚的淑女,如果是他定然娶了做压寨夫人。钱红说他太文弱,不配。再后来,钱红和季淑懿两人的前夫联合起来,对辛放围追堵截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
申楷模派辛放出差月余,避免了这次灾难的发生。辛放走后,他编的副刊由如鱼接手,备选的文稿很丰富,名家约稿源源不断。这段日子,辛放常打电话到部里告诉她每一期上哪些稿子,钱红和季淑懿惊呼:没想到螳螂捕蝉还有个黄雀在后呢!她俩跟客户买醉去了,如鱼则无动于衷。辛放出差回来后对二位更是敬而远之,谈广告也由如鱼作陪。这事源于接待一位广东商人,对方一进门就问邮局在哪儿,钱红拉着让座、季淑懿忙去倒水,客户却不停地发问。如鱼起身一声“老细”,客户就友好地跟着她出去了。客户去过邮局之后,又回到部里找如鱼并把广告交给她做,这令钱红和季淑懿很尴尬。时间久了,钱红和季淑懿不甘心受冷落,主动辞职另谋高就去了。申楷模和辛放再去谈广告,如鱼就成了他们的随从,她时不时地还可以唱唱流行歌曲什么的。不过,在歌舞厅里与小姐们为伍是如鱼反感的,她觉得有被玷污感。最难受的一次是遇到哥哥,说是要把父亲找来拉她回家。她便有了理由,从此不进歌舞厅。
辛放问她为什么连哥哥都怕,她说是怕父亲。不久之后,辛放借故去了如鱼家,见识了她父亲的厉害。那是个星期天上午,如鱼去郊外写生了,他去拿广告插图。如鱼父亲独自在家,让辛放自己去小屋找,又在院子里自言自语:工作的事要在单位做,星期天是私人时间……辛放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他只是看着她狭小的空间心酸:画家怎么能住连画架也放不开的屋子?他看完几幅作品后,决意要为她找间画室。
辛放找到一套一居室,购置了一些画具后带如鱼去看。如鱼没有搬去住,这是她父亲所不允许的,但她去画画。她说那里也可以写作,他却说挣够钱之后再写,多少钱是够他也说不清。他对她的好表现得很具体,冰箱里摆满许多吃的喝的,包括冰淇淋和水果。这套房子成为二人世界,他总是在模特的位置与她对视。她画了很多他的素描,从各个角度看他会有不同的效果。如鱼调侃地说,如果不当作家,他可以做专职裸模。
四、
工作五年之后如鱼已是资深美编,《周末》也早已家喻户晓,广告收入不断攀升。这几年,她不遗余力地向淑女转化着。辛放却开始新一轮与老婆冷战,有人说是为如鱼。其实,他们俩的关系并没有实质性突破,让人看着有些迷离。
如鱼不善于与人沟通,尤其没有学会仰视。她与辛放关系的再次拉近源于一次事故。她在值班时忘了圈报头的套红,致使新接手的发排员出胶片时把《周末》报头搞成了黑色,其他人也就将错就错。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果搁在“文革”时,或许会被冠以“反革命”罪。在追究责任源头时,辛放挺身而出把错误揽在自己身上,申楷模也无可奈何。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他已把如鱼签“付印”的报样换成自己的,最后不了了之。再后来,如鱼完不成广告任务,辛放就频频相助,让她腾出时间来画画。她总会把广告提成全部奉还,他再用这笔收入为两人安排活动,外出旅游什么的,不过多半是到郊区转转。在这个阶段,辛放还弄了个葡萄酒杯形状的鱼缸连同几条漂亮金鱼,搁置在如鱼的桌上。男人一旦拿出温情来,冰冻三尺的女人也会被融化,更何况一个不谙世事的青春少女。
男人和女人本来就是感情动物,日久生情在所难免。终于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如鱼投入辛放的怀抱,把初恋演化成一发不可收地偷情。她已经28岁,对男欢女爱早已开窍且有着一股冲动促使。当他的手第一次触摸她的身体的时候,她觉得像岩浆一样亟待迸发。在夜色掩盖下,听着他的呼吸迎合他的动作,她觉得自己有些像调色板,而他是调色的笔,两人融化起来就成了五颜六色的颜料……那里是一潭寂静的湖水,月光流淌在叶子上,鸟虫雅静无声。此刻的天空像是刚涂上颜料,神秘而深邃,隐约可见的几颗星星也俏皮地眨着眼睛,诉说一般。他支撑着的身体肆意地挥洒,仿佛要将她吞没,在风的和声里找到栖息地;她渴望着、胆怯着,却没有躲闪,像木舟似的飘摇。有一刹那,她想到把两人的身体勾勒成一幅立体画,一定会很美妙。他的五官很生动,骨骼也可以用线条来表现。在大学的人体写生课上,她看过男人体,像他这般完美的比例并不多见,从欣赏的角度看他的身体无可挑剔……想着想着,她的双臂把他揽得更紧,让他以为到了冲刺阶段而发起冲锋……其实,女人的初夜体会不到如男人般的快感,只是一个躁动的过程而已。她没有满足和不满足的感觉,只是隐约地感到有些身体的疼痛。此时此刻,他的身体得到完全释放,疲惫而满足地凝视着月光;她则枕着他的臂弯安静地躺着,脑海里划过瞬间的空白。她开始回忆整个过程,唯恐遗漏任何细节……在这个夜晚,她简化了成为女人的程序。
五、
此后的日子,辛放和如鱼琴瑟和鸣却又如履薄冰地行走在狭窄的情爱之路上,世界变得似有若无。他终日里笑逐颜开,即便是在部里也不掩饰对她的喜爱,两人几乎形影不离。他大包大揽两人的广告任务,她得以有充分的时间构思组画《四季》。她本来想以“天鹅”为题,也想过用“沐天湖”,后来听了柴可夫斯基的《四季》,又颇有抽象风格,却把一种本原的快乐抒发得淋漓尽致。后来有批评家认为那些画不过是在解读“性”,以至于在画展中引起骚动。其实,在她创作的那段日子里,重读了康定斯基的《论艺术的精神》,令她的意识有所变化。她声称自己是没有理想和思想的人,不过是一时宣泄。她也知道自己成功在哪里,是那些形象的色彩符号产生的冲击力——那是她的情感倾诉。这种冲动式的创作让她充满激情,也不断地体验到快乐。她认为艺术家应该具备精神张力,技法不过是成就艺术的手段而已。
在辛放眼里如鱼只是一枚熟透的果实,他吃得有滋有味罢了。尽管在那个夜晚结束之后,他看到了遗落在毯子上的处女的“花瓣”,震惊之余并没有向她有所承诺。在他的想象中,一个28岁的搞艺术的女子怎么可以还是处女呢?而她的羞涩,又毋庸置疑的作着注释。他的短暂的负疚感化作彼时彼地对她的呵护,直至她从他身边消失。后来,他突然觉得她隐藏在他的灵魂深处,时不时地令他悸动,这是前所未有的感觉。
看着辛放和如鱼出双入对,断定他们早已误入歧途的申楷模不得不出面干涉,说再发展下去就开除如鱼。当然,在情场地搏击中受伤的总是女人。江枫有些看不下去,悄悄地提示她:丫头,别犯傻,辛放在作家班读书时为了西湖边长大的校花闹过婚变,他妻子大闹校园后作罢。如鱼求证的时候,辛放说江枫说的不准确,那校花是“瘦西湖边”长大的。关于分手原因如是说:校花买房子需要一笔钱,他拿不出来。其实,她是为出国准备经费。正是这件事导致他毕业后选择到报社工作,跟申楷模一起“致富”。他不能用小说换足够的钱,快捷地挣钱自然比写作重要。
在申楷模地干预下,如鱼离开周末部到美编室呆了一段时间,负责一周一期的“美术专版”,对她来说轻车熟路,不过是把美术界人士的作品配上文字组合在一起,半天就能完成。过了段日子,申楷模不满意新美编的工作,把她召回的同时约法三章:不得与辛放同出入、不得让任何人说道、一旦闹出事来照样走人。如鱼没有跟辛放商量就把自己的物品搬回了周末部,他知道后沉思半天才说她不该回来,时间长了真的会被人说道。她说,就是想天天看到他,别无他求。他觉得她有些不可思议,怎么跟个小女人似的?其实,他一直把她看作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大女人,至少不会给自己找麻烦。
此时在人们视野里,如鱼多少有些孤僻,妈妈也担心迟迟不恋爱会不会走极端。尽管这样,家人并没有把一些话直接说给她。妈妈去找申楷模,他就让她找辛放,说他和如鱼比较谈得来。当然,他没有戳破两人的西洋景。
辛放在如鱼妈妈面前诚惶诚恐半天,最后答应找如鱼谈谈。他把她约到郊外,正值麦子成长的季节,两个人见面后卿卿我我起来,他终于没有说出让她恋爱、嫁人的话来。看着青涩的麦子就觉得像如鱼,他不舍也不愿说。在这个微风沉醉的初夏夜,如鱼又一次躺在地上看星星,辛放不忍依然把她揽入怀。她枕着他的臂弯看向天空数星星,数着数着就无声地流泪,直到眼泪浸湿他的衣袖……凌晨时分,两个人被冻醒,他们一起绕着湖水跑步,天亮时才拦一辆公交车回市区。她一直记着这个夜晚,想起的时候就有些伤感,还会流泪……十年之后,如鱼已经离开报社很久,独自流浪、不知所踪。她最后决定离开,是由晋升风波引起的。那时的如鱼虽然年轻资历却不浅,她的画频频获奖又加上大学本科文凭,已经成为申楷模和辛放职称的强有力竞争对手。同样是竞争者的江枫洞察秋毫,早已调往待遇优越的金融单位搞行政,业余坚持创作,收获颇丰。她提醒如鱼:男人是靠不住的,如果不能驾驭干脆抛弃——后来,如鱼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在晋升的焦灼期,如鱼父亲帮女儿要来了指标,本来可以不参加竞争,申楷模不同意,怕一旦如鱼晋了职称他和辛放面儿上过不去。他暗示如鱼把指标让给辛放,让晋升没有悬念。这时,在深圳工作的高年级师姐突然跑到报社来,向如鱼诉说自己如何嫁给了军医、军医又如何出了车祸无情地抛弃了自己……她痛哭一场之后发现如鱼的眼里满是忧郁,就建议她加入自己的广告公司,还描绘出一张宏伟蓝图。她征求辛放的意见,他沉默不语。如鱼向报社递交辞职信,总编当场表示拒绝但表示可以让她停薪留职离开。那时候报社已经有人离开去了特区并且还可以留条后路。她的走与其说是无奈,不如说是被师姐描绘的充满活力的特区生活所吸引,她喜欢挑战,报社的工作已经不能带给她巨大的新鲜感。
晋升风波的出现令如鱼心寒,在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辛放表现得那么狭隘,两人突然间成为陌路。如鱼走后申楷模当上副总编,辛放成为广告部主任,两人的住房也进行了改朝换代。辛放沉浸在酒精麻醉中,向一拨又一拨到报社年轻人讲述曾经的辉煌,其实,没有谁真正在意他在《十月》上发过作品,他已十年没有作品问世。如鱼早已觉出他的堕落,从外表到灵魂。他成天西装革履的,就像名牌服装的代言人经常改换行头,身边的女人也走马灯似的变换。
如鱼离开的那天,猫打翻了家里的鱼缸……
此刻,人到中年的辛放开着私家车去郊外兜风,车上伴着一位时尚的短发女郎,轮廓有些似曾相识——他带如鱼去过那个叫作“沐天湖”的地方,被冻醒的夜晚就是在那儿度过的。“沐天湖”也曾作为他的成名作标题出现在《十月》的封面,此刻就在眼前……下了车,辛放独自向湖边走着,对面是灿烂的夕阳。他的脑海里出现如鱼的影子,去过深圳的同事说她已是远近闻名的画家,到了令人肃然起敬的地步,不过……他看到过一本装帧精美的油画册,她的头衔被冠以“前卫画家”,画面艳丽而媚俗且充斥着城市的躁动——他透过那些浓郁的色彩感到,她早已挣脱传统技法的束缚而肆意地挥洒着,仿佛要把世界撕碎揉进画里——他感到一种来自心灵的震颤和疼痛,像是看到她的灵魂孤独地挣扎,觉得这不再是那个单纯、灵动、唯美的女孩,而是个在出卖灵魂的妓女。当同事接着说下去时,他听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说法:如鱼在跟广告公司的女老板同居,两人出双入对的。在画册扉页上他看到一张女人的合影:简约清新的如鱼捧着一把玲珑精致的紫砂壶,另外那位高贵、典雅,端着一盏闻香杯。她们的头发都还是黑色,只是如鱼的短发参差不齐……此刻,他除了几分思念和嫉妒已不愿意过多地回忆,只是深情地看着前方的沐天湖,想着遗落在那儿的激情和甜蜜,想起两人梦幻般的游弋,还想起她没有完成的组画《四季》——他开始憎恨那个诱惑她的城市和那位女老板……他心潮起伏着,宛如经历着灵魂的洗礼。他清晰地记得如鱼带给他的每一个刻骨铭心的时刻,记得她的一颦一笑……此时,不远处正有一位画家面向夕阳挥动画笔,画面绚丽而苍茫——她是如鱼,金色短发罩在一个硕大的斗笠下面,宽松的迷彩服遮住了女儿身。她的身旁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泡桐树,夕阳里的背影依然单薄。
辛放向画家走去,他只是想看看画。听见脚步声她回过头来,两人对视的霎那他愕然,还未出声年轻女郎已经挎住他的臂膀,像紧箍咒似的令他动弹不得。如鱼迟疑片刻缓慢地转过头去继续作画,她飞快地在画布上涂抹着。瞬间之后,夕阳蒙上一层黑色,水面也呈现出黑色的波纹,却有几只天鹅在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