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叫作鸦头的十六岁女子,顶着一把破伞在街上独自行走,鬓髻散乱,青布短裙和绣鞋已经湿透。
她在寂冷的石板路上奔行,奋力抵挡江上吹来的大风。没有人认得这个形态卑微的女子。就在油布伞即将散架之前,她跑进了光线黯淡的药铺。
她从衣襟里掏出早已打湿的药单,艰难地打开,发现墨迹已经彼此叠印粘连。长着山羊胡子的药师,从柜台后面接过了药方,凑近鼻子仔细辨认了一番,仿佛在探寻开方者的气味。
药师开始打开那些小抽屉,抓出一些晒干并切碎的药草,放在小铜秤上仔细称量。店铺里顿时弥漫出一股草药的香气。
鸦头没有搭理药师,而是笑着对正在用方絮纸包药的少年学徒说:“包得紧点,上回就散了。”
学徒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头也不抬地说:“每次见到你,我的药就包不好。”
鸦头嘻嘻笑了:“莫非我还是个祸精不成?”
学徒的脸涨得更红了。他没有言语,把药包分为两摞叠起,用粗糙的纸线仔细地扎好,仿佛在包扎一件贵重的宝物。
鸦头接过药包时,小手指甲轻轻滑过学徒的手背。学徒浑身一颤,手僵在半空中,一时放不下来。鸦头又一次嬉笑起来。她打开伞,飞也似的跑出店铺,重新回到细雨迷蒙的街上,随身带走了她的笑语。药铺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二
鸦头是在给自己的主人抓药。他已经病了一个多月。自从他应召入宫,回来后就郁郁寡欢起来,仿佛丢了魂似的。她先后延请三四位道士,都说是情志所郁,心脾两亏。但改了多次方剂,也不见有什么起色。鸦头也有些着急起来。她吩咐厨娘煎煮新药,自己跑进主人的房里,看见他正安静地坐在窗边独自品茶,表情迷惘忧伤。
鸦头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用一根鹅毛在他手背上轻抚,主人像被火燎一样抽回了手,叹口气说:“鸦头回来了?”
鸦头没有言语,又用手指轻挠他的胳肢窝。
主人微微一笑,一把抓住了她的双手。她没有挣扎,而是静静地站着,享受这被他的双手捕捉的时分。他的手掌冰冷而潮湿,像舌头一样卷住了她的手指。
主人的双手,看起来色泽白皙,肌理细腻,比女人的手更柔嫩和绵软,还有一种微弱的磁力,掌心就像章鱼的吸盘,可以吸住钢针、布扣和沙砾之类细小的事物。纤长的指尖总在神经质地颤抖,仿佛是在秋风里瑟缩的枯叶。鸦头迷恋这手,就像婴儿迷恋母亲的乳头。
她还记得被人第一次领到主人面前时的场景。那是三年前多雨的午后,他用食指和中指在她头颅上轻轻抚摸,一直向下摸到腰肢位置,然后迟疑地停顿下来,换成无名指和小指,缓慢地向上爬升,重新折回到头颅的顶部。
手指的爬行犹如蚂蚁,轻微而灼热,令她毛骨悚然,仿佛一股暖流涌上头顶。这是一种怎样的抚摸啊,简直就像来自神明的祝福。但主人突然中止了摸骨,呵呵一笑说:“这个丫头有奇骨,忠诚可靠,我要她了。”他摸索着掏出五两银子,交到人贩子手里。鸦头眼望这个即将成为主子的瞎子,突然间热泪盈眶。
在这动乱和朝不保夕的岁月,算命成为人们聊以自慰的重要方式。摸骨术风靡一时,跟子平术、八卦术和相术并列,甚至比前者更加神秘。此术可细分为摸手、摸脚、摸乳、摸臀、摸颅、摸耳和摸脊等各个分支,门派林立,彼此倾轧,而且还大规模卷入朝政。许多摸骨师成为宫廷和地方门阀的幕僚,为他们出谋划策。在茫茫黑夜之中,手指成为探索命运的最高用具,盲眼的智者借此为迷途的明眼人指点江山。
鸦头后来才知道,她的名叫李大手的主人,是这行业中最拔尖的一位。他的技艺源自家传,源自唐人李淳风,由曾祖父、祖父和父亲一路传来,在他手里发扬光大。摸骨行业必须由盲人担当,所以他一出生,就被父亲在眼里喂了毒药。他在剧痛和号啕大哭中成为盲者。神明先剥夺他的视觉,把他置于卑微和低贱的地位,然后再授赐神奇的预言法力。这是发生于盲人和神祇间的秘密交易。
基于某种罕有的天赋,李大手发展了祖上传下的秘术,把它推进到前无古人的地步。他的摸骨算命术跟事实几乎分毫不差,犹如神明,据此在江湖上享有盛名。摸骨的预约,已经排到三年之后。他的收费只有两种标准:穷人五个铜板,富人五两银子。他据此积蓄大宗财富,购置宅院和丫鬟,雇佣车夫、园丁、厨娘和杂役,出门前呼后拥,一时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此前他曾奉召入宫,替皇帝及其嫔妃摸骨,深得皇帝宠信,所题写的“天机蕴骨”四字,被刻制成匾额,高悬在府邸门口,由此获得更大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