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有了抗体的槐树,尘烟里欢长
“走吧。不舒服了打电话”。他感冒不想上学。
“我现在就不舒服”,他边说边走。
早晨,行人稀少,除了学生,就是家长。
除了灯光,就是黑,寒冷。
这似乎很遥远了,又很近
“Bye-bye”。走到马路对面
在灯光的阴影中,他向我招手。
“拜拜”。有三秒,我没有回过神。
十秒后,我穿过马路:他向东,我向西。
这似乎很遥远了,又很近
近得仿佛和他面对面,仿佛在谈心:
终于慢慢学会了用心。
你低头在纸上,以远处事物的模糊为代价
换来了表扬的速度
这多像我。
你带来汗尘,小谎言,沉默里的淤青,炸药引线
和数不清的作业
一厘米一厘米,哦,长得太快了
你多像春天(我没有告诉你,这句
我借用了诗人柏桦 “这一年春天太快了”)。
像只刚刚学着用四条腿的青蛙,你游泳很认真
我累了,坐池边静观,想我将追不上你
将离你的生活越来越远。
我说着,你突然肚子疼,要吐,妈妈问了一句
你差点哭出来,这勾起我记忆。但我说:快吐出脏水
干什么都要学会放松,不沉沦
──当然,你一定听出了我居高临下的口吻
当然,我也记得和你试着开过的一个玩笑:
“你真的喜欢她吗?”“老爸,你无聊啊。”
不,不是,我是说……这招聪明:他给你讲题
你就不给那个女同学说,你也喜欢她。
“儿子真喜欢吗?”妻子白我一眼:“你有病啊。”
不,不是,我是说……有点可惜
拜拜,拜拜,一次又一次,在挥手中
我和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补课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下2路,坐上从青白石来的脏兮兮的801,穿过火车站。
下801,拐来拐去的自由市场,烂泥、烂菜、烂摩托。
指着这个世界里的馄饨店,饺子馆,煎饼摊,他领我拐进
一座楼:一层商铺,二层网吧,三层和四层是一间间教室。
我忽然感觉到他被抛弃了已有很长一段时间
许多人,尤其是我,把他已彻底地抛进了自由市场
仿佛,他已经是个小混混,需要以这样一种方式
让他在希望和无望中,在无所谓中一点点长大
直到有一天他在自由市场骑着摩托看见另一个小孩
他才明白过来但现实和心已然如此
更多的消息接踵而至。更多的消息。
我没有经历过。
作为父亲,我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消息
但不得不处理,得说话。
消息一:
一个同学跳楼了。从24层。同年级的。
他说这个消息时,有些兴奋。
我问他对此事的看法,他说那位够勇敢
接下来,似乎我对他说了许多,但似乎
又什么都没有说。接下来,我们谁也没有
再提此事。一天下午,上完课外班,他
打电话给他妈妈,问自己是不是
不适合学数学。妻子很紧张,不停地给他
打气。我不知说些什么。晚上,我们仨
“斗地主”,各有输赢。不约而同
我和妻子悄悄,让着他。……
跳楼的叫某某某。是27层。期中考试
全年级二十几名,单元测试, 150分的题
考了90多分。老师肯定批评了,听说他妈妈
也批评了。他说。“像他那样,我早把
地球砸了个洞”,末了,他加句议论。
我听着,似暗自欣慰,喊了声:“抓紧点,快做作业”
消息二:
回到家他很高兴,绕来绕去才知道
作业忘带,被请上讲台站了一会儿后
向来严厉的老师忽然要他们表演一个节目
再回到座位。他第四个唱,由于紧张
唱破了音,但在他唱的时候,底下几个同学
喊他“班草”。“什么是班草?”我头一次
听这个词。“班花知道吗?班草和班花对应,
用在男生身上”,他很生气,认为
我故意这么问,仿佛不相信似的。
我知道这意外的惊喜对他来说太少了。
在老师那儿犯了错,得到同学的夸奖,这太意外了
我大约能猜出老师态度转变的理由,和我们前几天
陪他玩牌的理由,都是基于一个学生跳楼
在内心引发的震动,和犹疑
“我们儿子本来就长得帅”。“网购的钢铁侠黑T恤
也很酷”。我和妻子继续你一言我一语找着他
成为“班草”的理由。“如果成绩再上去,就帅呆了”
……更多的消息。更多不知道的,存在的
但不愿分享的消息。灯灭,灯亮。
我在我的路上,他在他的路上。
一点声音都没有,也不知什么时候,一只篮球破了
(它是不是厌烦了被不断拍打又不得不回到地上
它只是想呆在一个角落里比灰尘还安静吗
它是不是厌倦了从那个圆洞里进去又出来才会加分
它再也不想一次次弹跳到空中体会瞬间脱离引力的快感吗
它再也不想给别人快乐也不想接受别人给它的快乐吗
它在空中看到那个醒目的边界了吗
它在空中看到地上有许多钉子吗
一次次给它使劲打气一次次它无声无息地泄气
它们找不到,它也不告诉:什么地方破了呢)
一辆摩托飞驰而过,把水坑里的脏水溅我一身。
他骑着自行车,被一辆洒水车洒了一身的水。
“很凉爽”,这是他的感觉。
他问我的感觉,我说我骂人了,一句很脏的话。
“骂什么?”我没有回答他的第二个问题
我骂的时候摩托车已飞走了。目标失去让我
的声音很大,很突然,很陌生,情绪很低落。
──暗示无处不在,我知道这是我的问题──
开灯。关灯。噼啪声中,
他和我做了几次情绪练习。然后,
他到另一间屋子去做作业
我在黑暗中坐了大约三分钟。然后
开灯,读书。然后,──我冲他笑,他冲我笑,半小时后
他的事完成了,我的事也完成了
我知道这是我的问题。
他远比我想象的聪明。
他说不就是格式化吗──
那天给他讲凝聚力的问题
我列举了李白的月亮,和宋玉的
“悲哉,秋之为气兮”
列举了秋斩,和登高
听着听着他说不就是
格式化吗
愣了一下,我赶快拍手叫好
说是啊。照你的书上说就是规定了,铸就了
我们的心理结构
具体说就是我们想事情的方式
我们反应的结果和情感,都给统一了
我给他说的时候,省略了“伟大的”
但“传统”和“文化”这样的词
石头一样从嘴里蹦出来。当然也不会省略“古诗词”
我一直让他通过背诵植入大脑
我已预见到带着感恩和反对混杂的情绪
他会不断地想起我
他一直翻着跟斗往前但最终还是在我的手掌心
他将发现
我一直在暗示他的未来,他一直就在固定的格式变点小花样
善抒情,不善行动,我认得我自己。
善发现问题,但不善解决,我知道这就是我。
我认得我。我认得你。
有了抗体的槐树,尘烟里欢长。
新叶轮回,我认得你。
我认得这早熟的骨头。这抑郁的炸药包。
穿梭车辆间的蜜蜂,刚刚啜饮完
加了香精的花蜜:我认得。
我认得大雨,白亮亮的虚空。
我认得这街道,这大白天满嘴脏话的星星。
反叛的星星。
最远也就三年前吧,一家三口
背着朝阳上山,又背着夕阳下山
一家三口,沿河回家,芦苇说笑
──这样的场景如今已很难再现──
背着太阳他长大了
背着太阳,他一下子钻进夜晚,满脸苹果的稚气。
他质问河水,为什么东流。喀嚓,喀嚓,咬着树枝
他在果园里横冲直撞,不承认自己是蛮力十足的小兽
要沿着嚎叫生长吗
当窗外黎明闪耀,大地重归宁静,我问他。
我知道,更为关键的事还没有发生。
即将夏至,他的个子一下子蹿得
高过了他的母亲,也即将高过我
仿佛公园里的垂柳,一夜间有了绿意,醒目在早晨。
我们是如此普通的父母,惊奇、欣喜,然后盼着
他继续成长。我们经历的爱,感受到的爱
不为他所知,但依然源源不绝,仿佛来自记忆:
一次是夏日傍晚,他在看电视,我们
出去办事,还没有到说定的时间
他开始打电话,不停地哭,趴窗口张望,
我们回家后,他还哭个不停;
一次是离开我们,在姑姑家,每日打电话,
说自己的开心与不开心,晚上和姑父睡一起,
听姑父吹牛,唱歌;
一次是我们一夜未归,只说有事,只说
姥爷病了,他和一个叔叔睡了两晚上,没有打电话……
即将夏至,快十六岁了,这些事他不记得。
这些记起的事,我们也很快又会忘记,先是忘记细节,
后来整件事也像从未发生。
这些在黑暗与恐惧中发生的事,他肯定不记得了。
这些秘密都长进了他的身体里,骨骼里,眼神中。
背着书包去上学,或约朋友去玩的他,
从八楼窗口往下看,还是那么的小。
是的,更为关键的事还没有发生:除了父母之外
还得有人爱他,他还得爱上父母之外的人
这样有些事情发生了也不怕:每一个人,包括老了的我们
在喜悦或悲伤中,总有一天会一夜间长出翅膀
变一座房子,造一个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