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如一叶扁舟轻快行驶在宽展的京藏高速上,耳边气流流水般往后涌。车里静悄悄的,我以为老父亲睡着了,通过后视镜一瞟,他正趴在车窗上往外看,兴趣盎然的样子,似在看一折子秦腔戏。
父亲刚出院不久,劝他躺在后排休息,他却答非所问地说:“变化多大呀,多好,跑起来跟飞似的!”
是啊,不光是父亲,我自己也对窗外的这条路,确切地说是对这条线充满了感情。我在这条线上已经跑了二十五年。那是我的亲情热线,一头连着单位,一头连着父母。
1993年学校毕业,我被分配到宁夏石嘴山,老家在甘肃泾川,近六百公里距离,每年年节至少跑两趟。
那些年,这段路是多么漫长。第一次去石嘴山,车子在狭窄曲折的省道、国道上左拐右弯,最快四十多公里的时速,又正赶上沙尘暴,前面的能见度也就二三十米,路面上的细沙子鬼魅般飘飘忽忽的。大清早五点出发,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而从老家来石嘴山,必须先坐车到固原,住一宿再坐第二天的车子。有一次母亲和父亲来看我,我到车站去接,看见晕车的母亲瘫成了一摊泥……和父亲把母亲架下车,母亲好几天才缓过劲儿,说以后恐怕再来不了了,晕得跟死过一次一样,有点畏路如虎的意思。
后来有了妻子,回家的阵容扩大,两个人一起跑。那年大年初一,我们正在老家陪父母过年,妻子单位来电话,让火速回去。妻子单位性质特殊,不走不行,我们赶到车站,没车!不死心,就站在路边拦车,一辆农用车愿意带我们,可不到固原人家就到家了,剩下的路怎么走呢?因为急切,我们稀里糊涂上了车,走一站算一站呗!开农用车的大哥是个菜贩,脑袋缩在军大衣里,嘴很溜,他说前面不远处有个收费站,如果能让收费站的人帮着找车,一找一个准。“不过那些家伙都牛得很!”临下车他又用干咧咧的固原腔说。在收费站下了车,我们向一个值班的中年人说了情况。那是个异常寒冷的傍晚,西北风在大地上呼啸着漫步,站在无遮无拦的公路上,家常的衣服根本不管用。很快我们都瑟瑟发抖,牙侉子发起了电报。
“来来来……”中年男人把我们领到一间休息室,屋子正中间有一个大铁炉子,温暖红润的火苗子舔裹着炉膛,火光从炉盖的缝隙里射出来,映在旁边的墙壁上。炉子上坐着一个铁壶,噗噗冒着热气。男人找出两个纸杯,啥也没说就出去了。到底给找不找车呀?我们满心疑惑。妻子心大,说:“管他,收留了,他肯定会想办法!”屋子里太暖和了,各喝了一杯水,靠在椅子上等着,三等两等就睡着了。“醒醒!有车啦!”男人摇醒了我们。出门,见收费窗口前停着一辆大轿车。上车的时候,我们对他千恩万谢,他说:“直达的,保证不误事!”原来他不但帮我们找车,还找了一辆直达的舒服的车。“标准的西北男人,脸冷心好嘴笨!”妻子说。那个男人、那炉火让我们的心温暖了好长时间。
等有了孩子,回家的队伍变成三个人。一次回家途中,到半山上走不动了,前面是车子,后面也是车子。原来是前面滑坡坍塌,正在抢修。车子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外停了十六七个小时,把带的吃的喝的都消化了。山路上,车子的示廓灯一盏接一盏呈S形盘绕着,像一条巨大的游动着的火蛇,蔚为壮观。山塬上昼夜温差大,天快亮的时候气温很低,我从一个浅梦中醒来,一边妻子趴在我的腿上,一边孩子钻在我的臂弯里。不知什么时候,我们一家人紧紧地挤成一堆。我像一只大鸟般簇拥和呵护着妻儿,身子一动也不敢动,怕惊醒他们!
日子在一天天变好,孩子在一天天长大。忽然有一天车站有了“快客”,走西安的,可以直达老家县城。到底怎么个快法不知道!坐上去才搞清,“快客”就是上高速,所有旅客几乎都是直达,除了少数几个大站,一般不停车。车子里配有音像设备,轮番播放电影,车子则顺着高速路的绿栏杆飞也似的跑着。我第一次发现车子跑在高速公路上是那么俊逸、轻巧和灵动。车子走完京藏走福银,那么多高速公路都像计算准确、设计精湛的铁环,一环套一环,环环紧相连,六百公里居然没有一米是在高速之外。
固原与平凉交界处历来山大沟深,著名的“三关口”就在那里。老公路有许多盘山路,七绕八绕的,著名的六盘山就是那么得名的。现在好了,一条条隧道像一条条巨龙,闪着银亮穿山越谷,距离缩短,也安全。太快了,真是太快了,不到六个小时就到家了。看着那些雨后春笋般快速长出来的宽阔、平坦、绵延的道路,看着那些高大、闪烁、幽深的隧道,忽然就感到了天地的博大。
2015年,老家的小县城通火车了,这让县城人欢庆不已,我也很高兴。回家又多了一种选择,坐火车买卧铺,晚上从银川出发,第二天早晨天刚亮就能到县城。火车准时、干净、安全,在车上可以休息、阅读,还可以充分利用晚上的时间,回家成了一种享受。
道路发展比我们想象的更快。银川至西安的高铁正在建设中;据说包头至银川的高铁也在建设中;还有银川到周边城市的高铁经济圈也在计划中。全程高铁,回家只需两个小时多一点,不久就会变为现实:临走前给开饭馆的表弟打个电话:“我马上回老家,准备几个硬菜,聚一聚!”然后坐高铁,一进门,酒菜刚刚上桌,真好!酒好,人好,日子真好!
母亲后来又来过一次石嘴山,伺候妻子坐月子。当时坐的是快客,同样晕得一塌糊涂。因为这些距离,因为晕车,在我们快要回去的日子,在思念儿子孙子的日子,母亲都会站在村头大槐树下的石碾子边,望着盼着!母亲把太多太多的思念撒在了这条儿子出去又回来的路上了。母亲去世九年了,如果母亲还在,我想带她坐卧铺汽车、坐卧铺火车……
现在回家,还有一种更惬意的走法,那就是自己驾车,六个多小时也就到了。驾车回家与坐车回家相比,要累一些,但能尽情饱览窗外的风景。也许你会说这一路能有啥看的,除了沙子就是黄土,其实不然。这一路有“塞上江南”之称的宁夏平原的风光,有古道黄河的曲折萦回,有封山育林后六盘山区的葳蕤蓬勃的森林草场。驾车还能感受到一种速度的动感,让人为这个时代心跳加速,这是车子的速度,是日子的速度,更是国家日新月异发展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