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农民。他原本是可以上大学的,但因为“文革”错过了。身为农民的父亲,当过生产队的会计,打过工、换过粮、烧过白灰,甚至还开过几天车。父亲一生不抽烟、不喝茶,不打扑克、麻将,几乎没有什么业余爱好。父亲勤俭,一生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去过几个城市。父亲一生最辉煌的事业,就是先后办过两个砖厂。正是这两个砖厂支撑和养活了我们兄妹四人以及我们这个六口之家。
说实话,我是无论如何用文字也表达不出我对父亲的那种复杂的、疙疙瘩瘩的、有着几丝抱怨与悲愤的感情的。我甚至怀疑,在某些时候我是否在内心深处恨过父亲。
对于父亲,有些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回正值农忙时节,父亲和母亲在地里收麦子,我和弟弟在家里玩儿。年少不懂事的弟弟忽然将一根燃着的火柴弹到了我身上,刚买不久的新茄克衫,顷刻间就烧了一个洞,当时我和弟弟只顾玩儿,谁都没有在意。不料,父亲回家看到后,竟将我狠狠打了一顿。父亲将我拎起、用凳子狠打我屁股的情形,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直到今天我都不愿意再看到那件烧了一个洞的茄克衫。还有一次是我初三毕业时,因为偏科,没有考上高中。父亲气愤地让我跪在地上,又是打,又是骂,当着我的面烧毁了我所有在报刊上发表的文章、证书和信件。最可怕的是他一怒之下,竟用筷子差点戳瞎了我的眼睛……这就是在我很小的时候,便给我留下了一辈子也忘不掉伤痛的父亲。
而我对父亲认知的改变,完全因为一个偶然。有一年暑假,高中时的女友突然从县城来看我。此前,母亲曾见过她,并多次向父亲提及过。女友家里很有钱,她父亲是个局长。那天下午,我去车站送女友,正好碰见外出归来的父亲。他戴着草帽,夹着提包,一身疲惫。父亲一看站在我身旁穿着长裙的女孩便知道那是我的女友。于是不待我上前开口,他便扭头从一旁的小路迅速走开。那一刻,我的心突然一沉,万般滋味刹那间涌上心头,泪水一下子充满眼眶。
我曾读过作家梁晓声写他父亲的文章,那时还不太明白他们父子之间竟会有那么的复杂与疙瘩。现在我懂了,其实天下的父亲都是一样的。尽管父亲打过我,骂过我;尽管父亲深深地伤害过我;尽管父亲也会表现出农民的狭隘与自私,可那毕竟是我的父亲,只有父亲才会为我的前途担忧。
有时我在想,像父亲一样的农民,大多数人一生没去过多少地方,没见过多少世面,也没做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他们煎熬着挣扎着,勤劳努力地生存着,由于他们是小人物,因而常被人忽视。他们和这个日益飞速发展的世界拉大着距离。但是必须承认,很大程度上,正是这些小人物在建设着城市,在坚守着大地,也推动着社会的发展。
我不知该如何感谢父亲,我知道,要不是父亲当年每年花一万多元来供我上大学,我肯定也与很多同龄人一样,在老家贫瘠的土地上娶妻生子。要知父母恩,怀里抱儿孙。今天,等我自己也成为一名父亲的时候,我便更能体会作为一个父亲的那份良苦用心。只要想到我现在是多么爱女儿,我就能明白当初父亲的感受——其实,有时伤害也是一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