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身后,就是河堤了。
前些年春节回老家,只要遇上雨天,到老屋后的河堤时,汽车只能远远停靠在堤面上,然后人沿着河堤踩着深深浅浅的泥洼跳跃着步行。这段河堤在我眼中,如同年迈的老人,对承载的车辆、牲畜和路过的乡亲已经不堪重负。坑坑洼洼的堤面积满了雨水,因为泥土的硬度不一,有时一脚踩下去,便深深地陷进淤泥里,溅了一身泥水。堤身两边,已是千疮百孔,左边的坡面上,被开辟成一大片一大片的棉地。隆冬时节,棉杆依然滞留在堤上,少许棉花仍然呈现白色,在风里雨里飘摇;右边的坡面被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菜地,有些整整排列着,更多的荒芜着,地上的野草无精打采。
河堤靠里,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垸子,仅傍堤而居的小村落就有近千人,更别说堤垸内一个村庄连着一个村庄、一个乡镇连着一个乡镇了。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垸内鸡鸣狗吠,猪欢鱼跳。一到春天,连绵不断的油菜花黄澄澄一片紧挨一片;当深秋来临,先前的油菜地幻化成了洁白的花海,一朵朵棉花在乡亲们粗砺的手指间跳跃起落,而丰收的喜悦早已镶嵌在人们的脸上。那时河堤外面,是拐了个弯亘古流动的澧水河,傍堤岸大片的河洲上生长着一望无际的杨树和柳树。河道中间,不时有洲渚凸出水面,狭长、低矮,挤挤挨挨着扁长叶子的芦苇。
年少时游乐去处甚少,河堤就成为了孩童们天然的乐园。春天绿草青青,每逢周末,小伙伴们三三两两,不约而同赶着水牛爬上河堤,看着它们安安静静地吃草,我们就在一起扑蝴蝶捕蜻蜓。夏天正值暑假,趁着月圆之夜,十多岁的哥哥姐姐们领着一帮鼻涕拖得老长的小弟弟小妹妹上得堤面,或三五成群,或围成一圈,捉迷藏,玩打仗,尖叫声呐喊声此起彼伏,延续着村庄白天的热闹。秋意渐浓时,河水退去,河心的洲渚与河堤连成一片,芦苇开始枯黄发白,放学后这片芦苇就成了小学生们的好去处,我们悄悄藏在里面写作业、做游戏,一定要等到各家各户家长们喊破喉咙方才小声缓慢应答。冬天来临,最盼望的就是下雪了,没下雪的日子,大家并不愿外出串门,一旦下雪,河堤就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大人小孩扛条板凳,翻过来往堤面上随手一扔,坐在上面就着斜坡脚一蹬,人就滑下去了、“飞”起来了,也有运气不佳半道翻“车”的,引得周围一阵哄笑。笑罢,再帮忙使劲推一把,那停滞不动的凳子瞬间又展现了无穷活力。
河堤,在孩童眼中是游戏的天堂,在长辈心中是护佑的屏障。河堤就像一个庞然大物,矗立在乡亲们的生产生活中,在他们心目中,这段河堤一定有山的高度、山的挺拔、山的巍峨和山的神圣。如果哪家的顽皮小孩上堤挖土破坏了植被,一定会被父母一顿打骂。偶尔有部分堤段在秋冬季节垮了坡,也一定会被乡亲们及时发现并修复夯实,开垦为菜地或作其他用处是绝对不能允许的。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家家户户都自觉遵守着这些最简单朴实的村规民约,维护着这段河堤的整洁、圆润、丰腴和坚固。每年夏天,老家的河道都会迎来满满的一河水,有时河水离堤面距离略微远些,我们站在河堤上,望河面上来来往往的驳船遐想一会儿远方;有时河水接近或平行堤面,大人们就反复叮嘱我们远离这危险的地方。每当涨水季节,河堤总是用它伟岸的身躯将河水的巨大压力阻隔在外。在我的记忆中,河对岸的河堤偶有溃决,但老家这段河堤却经受住了年年岁岁洪水的冲击和考验。
不知从哪年起,为了减少河水在这弯道的滞留时间,让河水下行更通畅,宏伟的河道改造计划开始实施,在家乡这段河堤外河心洲渚基础上修建了更加牢固的新河堤。自此,我儿时玩耍的这段河堤失去了挡水的功能,并在不知不觉间慢慢被废弃,转化成了一块块棉地或菜地。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变化,村庄的年轻人不再滞留于房前屋后,而是更多走向遥远的城市务工做活,这段河堤也就失去了往日的热闹和喧嚣,一天天沉默下去。
但儿时的记忆依然镌刻在脑海,久久无法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