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一谈的小说《鲁迅的胡子》不是一篇关于鲁迅的作品。作品的主人公其实是一位失意的大学毕业生,由于命运的安排,他和妻子开了一家足底保健的小店,以此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对面一家更大的足底保健店开业后,他的小店马上就维持不下去了,生活在这里显现出它的残酷。这时,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他被星探看中了,因为和鲁迅长得很像,有人想请他去演鲁迅。这件事在他原本平淡且平静的生活中增添了一点滋味,荡起了一些波澜,但也仅此而已。这个足底保健店的小老板,是个很普通的小人物,作者把他和名声显赫的鲁迅联系在一起,巨大的落差便发生了反讽的效果,很有一点黑色幽默的味道。
这是一个颇有传奇色彩的故事,但作者似乎一直在有意地克制自己,不让叙事溢出生活的常态,不让它真的成为一个传奇。在故事结束的时候,主人公也想走出故事,回到生活中来,他揭下“鲁迅的胡子”,打算放弃借鲁迅的名义开店的想法,他对妻子说:“我想实实在在地生活……”说句老实话,在当下这个叙事泛滥的时代,忽然欣赏到这种自我约束的文字,不仅给人一种别开生面的感觉,而且,简直就是奢侈的享受。事实上,能够约束自己的文字,使其有所节制,与其说是一种处理语言的能力,不如说是一种品格,一种担当,这是需要胆识和勇气的。在这里,固然需要文字的简洁、练达、干净、利落,但更多的却应该是叙事中的“省略和空缺”,以及叙述者对于被叙述者“沉默的尊重和无言的理解”。
如果说《鲁迅的胡子》还被作者安排了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的话,那么,作为这本同名小说集中的第一篇作品《ChinaStory》,却只能说是作者从生活中截取的几个片段。这里省去了故事的因果渊源,起承转合,简化为人物的对白和自言自语。老那的心思是委婉而曲折的,却又是不加掩饰的,儿子是他的骄傲,是他的生活乃至生命的支撑点。他的生活也许不那么如意(还有小镇上卖鸟的那个老太太),但他希望儿子能过得幸福。不过,作者没有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他只是像素描画家一样,把几个生活场景很简略地勾勒出来,主人公的内心活动和潜在意识就包含在作者对人物行为和语言的直接表达之中。我们再看《随河漂流》与《夏末秋初》,几乎就是作者从意识的天空中抓取的几片思絮。在《夏末秋初》这篇小说里,周轩周文姊妹俩与他们的母亲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作者始终也没有明确地告诉我们,但是,我们分明感觉到有一种可以称为“爱”的潜流在母女的意识中涌动,就像地下的清泉,总能找到喷涌的出口。《随河漂流》也是这样,苏民和柳蕙的爱情在作者的叙事中留下了大片的空白,包括他们的结局都是那样的模糊而不确定,就像苏民所言,他甚至怀疑自己生活的真实性。直到小说结尾处,作者也没有指出确切的方向,而只是用模糊的口气暗示了女主人公的前景,其实是没有前景的前景。显然,作者是冷静和客观的,他希望自己与被表现对象之间能够保持一定的距离,也给读者留下更多的想像空间,使得作品的生命可以通过读者的阅读而得到延伸,并最终完成这部作品。
实际上,我读蒋一谈的小说,这种感觉是很强烈的。他的叙事,总是使我想起八大山人水墨中的留白,从而唤醒我的意识。这些吝啬笔墨的画家,是绝不肯轻易放纵自己的,如果一笔可以表达,他们一定不会用两笔。这大约便是古人所说的简约和疏淡,所谓删繁就简三秋树,所追求的应该是一种含蓄、疏朗、真切、自然的意境。它是朴素而平淡的,不堆砌辞藻,也不刻意地涂抹修饰,尽量避免过分的渲染,更不让解释或阐释的文字出现在叙事之中,有点类似于人们平常所说的白描。但它又是有情致的,有醇厚的滋味的,有深刻的蕴含的。他的简约和克制似乎还没有达到卡佛“极简主义”的程度,没有把文字完全限制在场景的描述和人物的对话中,即便是“表面的平静,主题的普通,僵硬的叙述者和面无表情的叙事,故事的无足轻重,以及想不清楚的人物”,他也力求从中找到一点意味。所以,他一定要在《ChinaStory》中加入一只会说英文的鸟,在《鲁迅的胡子》里写一笔研究鲁迅的副教授,在《随河漂流》里表现那个神秘的洞穴,在《夏末秋初》里注意一条被小狗叼到岸上来的小鱼,等等。就像八大山人的《孤鸟图》,吝啬到只有一枝一鸟,却令人浮想联翩,有一种立处孤高,不为流俗的节操和情怀。就在许多写作者不惜浓妆艳抹、巧言令色以取悦读者的时候,蒋一谈能孤标另举,亦属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