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诞生的那座小土窑稳稳地嵌在山崖的怀抱里,看着极为简素平常。朋友们说,这是本地最普通的民居样式,无数百姓都曾住在这样的土窑里,他们童年的时候也都曾住过。这让我有了隐隐的羡慕之心。自小生长在平原,对于住窑洞便只能是一种想象。虽然曾在陕北住过窑洞,可这窑洞是河南的,是杜甫住过的,如果住起来,还是不一样的吧?
今年的重阳佳节前夕,因为有巩义的朋友邀请去涉村镇赏红叶,便趁此机会夙愿得偿。朋友说晚上就可以住窑洞,只是不是土窑,而是石窑:“反正都是窑洞嘛。”
也对。
下了高铁,黑夜中向山中行进。一路上弯道盘旋,车灯照不到的地方,是广大的黑暗。走着走着就有些茫然,不知道还要走多久。忽然前面出现了一方开阔之地,灯光高高低低地闪烁着,并不强烈,很是温柔,仿佛是召唤你回家的低语。后来得知这个地方是涉村镇北庄村的一处民宿,叫石居部落。
就是这里了。
所谓石居,指的就是石窑。可真是实实的石啊,哪里都是石。门口的路是石径,房间里的石墙有一米多厚,在石墙上凹个石槽,放个摆件,功能就相当于装饰柜了。落地挂衣架倒不是石头,是实木,那浑然天成的造型分明是取了小树的一小截,只刷了一道清漆而已,仔细闻一下,还能闻到树脂的芬芳呢。
床也是实木,可能是怕我们冷,还准备了电热毯,暖暖地开着,让我躺上去就不想起来。辗转反侧着,微微兴奋着,简直不想睡了。可是不知不觉的,还是睡着了。静极了这里的夜,没有一丝声息。
——果然符合我的想象,像是回到了母亲的子宫。
清粥小菜的早餐之后,便上了山。其实已经在山上,所谓的上山,是向山的更高处。本来可以坐车通过隧洞,朋友们说,过了隧洞到了山那边就可以看到特别美的景致。巧的是隧洞那里正修,不能过车,要想到那边去,只能爬那要高到天上的台阶。可是人到中年,作为一个膝盖不争气的人,我最抵触的事情之一便是爬台阶了。于是便赖皮着,迁延着,解构着朋友们的各种鼓励:锻炼身体?不爬这些台阶也可以锻炼的呀。高处风光好?嗯,坐在在这里想象出来的风景更美丽。你看看前面,老的小的都上去了,不羞愧吗?羞愧啥呀,能者多劳嘛。
“杜甫也爬过这山!”
是了,算起来,这里离杜甫的诞生窑只有几十里吧,可是也是很近的了。少年杜甫,确实也应该爬过这座山吧。
突然就觉得有了动力。
涉村镇的山都属于嵩山。中岳嵩山,人文厚重,这么多年累积下来,形成了自庙堂到民间的丰富层级。嵩阳书院所依的太室山,少林寺所依的少室山,都是她的骄傲巅峰,与之相比,涉村所属的这些山就是最质朴的乡野部分。听着这些名字就知道:羊角沟、凌沟、南沟、西涉、东涉、前窑、东安、西坡、罗泉、浅井、上庄、洪河、桃园、北坡、王庄、涌泉、大南沟、吴沟、西沟、郭峪、方家码、寺坪、五指岭、三峪河、黑沟岭、桑树沟……
其实也不知道走到哪里了。朋友们走一路指一路,指一路说一路,我听一路叹一路,叹一路也忘一路。能记得的就是:这都是涉村镇的山,都是嵩山,都是杜甫的山——原谅我吧,作为一个认知狭隘的人,在杜甫故里,我最高频次想到的人,就是他。
野菊绽放,我摘了一大把又一大把,顿时衣服上满是菊香。若我在这山里长大,应该就叫菊香吧。或者,该叫黄四娘?因为杜甫写过:
黄四娘家花满蹊,
千朵万朵压枝低。
从来也没有考证过诗里的花是什么颜色的花,但因为黄四娘的缘故,我就认定了一定是黄花,菊花一样的黄花。
中午吃的是土的掉渣的农家饭:橡子凉粉,手工面,辣椒炒鸡蛋,清炖柴鸡,柿子醋……还第一次吃到了名叫苦芽的野菜,朋友们说,这是本地挑尖儿好吃的野菜,耐旱耐涝,泼皮得很,初夏时节的头茬长得最好,尤其是没有长开的嫩叶,采摘了之后用沸水淖过,换凉水浸泡,稍微用盐渍一下,便可一团团地放到冰箱里冷冻保鲜,随吃随取。我们现在吃的,就是头茬的苦芽。入口时有极淡的苦,然后就是满口清香。配着金灿灿的玉米粥和热乎乎的面饼,再美味不过了。
饭后,倚着农家乐的矮墙,看到两只大鸟从远远的树上飞向更远的树上,也会想到他。他写过:
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
那两只鸟,肯定不是黄鹂。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就当它们是黄鹂吧。
杜甫也吃过苦芽吧?他自己就很像苦芽。颠沛流离的杜甫给人的印象似乎总是悲苦穷困的,可是看看这些明亮可爱的颜色:黄鹂,翠柳,白鹭,青天……就知道他多么善于在不堪的现实中打捞出美来。
快到黄昏时分,我们到了附近最高的山顶,极目远眺,四周正是群峰合唱,云岚苍茫,路如丝带,林若翠海。也想到了他。他写过:
岱宗夫如何,
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
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曾云,
决眦入归鸟。
一览众山小。
这首诗,写于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这是杜甫眼中的泰山。一千多年后,这些诗句依然可以为我们代言所看到的一切高山。在这样的高山上,又怎么会不想起他的另两句诗呢?
丹青不知老将至,
富贵于我如浮云。
山下一栋栋小小的房子看着像玩具一般,可是下山了,走进了,推开每一扇门,里面都是热腾腾的柴米油盐,都是火辣辣的爱恨情缘,都是一次次的聚合离散……而离家的人,无论曾经走得多么远,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是不是都会想到他,想到他写过的这两句诗:
露从今夜白,
月是故乡明。
这两句诗,适合所有人的故乡。
突然想起在一次读书分享会上,有人提问说,现在时代发展到这个程度,这些古老的诗歌到底还有多大的必要呢?我立即热血上头。必要这个词,等同于有用吧。按照如此实用的标准,音乐,书法,舞蹈,这些东西都有什么用呢?去博物馆看古董,去电影院看电影,去美术馆看画展,这些事情都有什么用呢?沉迷于这些无用的事,就是有病吧。
得病的人,不一定能活得很好,却一定会活得很有意思。而活得有意思,在我来看就是活得好的最重要的标准,所以,这病对我来说太有用了,比如此刻,我在看山的此刻,因为心里有杜甫,因为心里有杜甫的诗,我就觉得我所看到的山就比那些心里没有杜甫和杜甫诗的人看到的山,更多,更美。
……杜甫,杜甫,我这真的是在和杜甫一起看山,山在,杜甫在,峰谷的明暗仿佛勾描出了他清瘦的脸。和杜甫一起看山,我们走了那么多久,也不过是漫步在他的皱纹间。和杜甫一起看山啊,在这山里,觉得自己永远是一个小小的,被他喂养的婴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