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三个字的题目,我的心一阵发紧,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饥馑的年代。
我不知道“边外”一词是不是方言,也不知道没怎么受过饥饿考验的城里人,是否懂得这个词语的深层含义。至于边外究竟在哪里?具体指的是哪个方位?我自小就很模糊,甚至直到今天我也没有真正搞清楚过。想来就是泛指黑龙江省,连带毗连黑龙江的吉林省部分地区,以及内蒙古自治区靠近东北的部分地区,方言以黑龙江为主连带毗连区的近似黑龙江方言。如果一定要确切一些,那么我的脑海中总是涌现出北大荒的广袤黑土地。地理老师教过我: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这就是课本里的北大荒,“地大物博,物产丰富”。1970年代,没有一个人会对课本提出质疑。
当时,在辽南乡下,我们面临的现状是:家家的口粮都不够吃,生产队的一个工分仅值一毛钱(至少我家所在的生产队如此)。一年下来,在生产队辛辛苦苦干了一年的劳动力,一结算,还倒挂,也就是不但没挣到钱,还欠生产队。家家的饭桌上,我们总能看到玉米面饼子、玉米面粥、地瓜等,这是主食;菜一般就是一钵子熬酸菜,顶多加上一碟腌渍的萝卜瓜子。一日三餐,天天如此。
这样的饮食,谈何营养?能填饱肚子,就是一家人最大的奢求。如果家里人口多,青黄不接的时候,饿肚子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儿。饭吃不饱,又没有额外的收入,男孩子长大了成家立业自然就成了问题——一系列的生存窘境摆在乡人的面前。
那个年代的人,脑子都不怎么活泛,或者说基于一些僵硬的管理模式,人们即使受穷,也是心甘情愿,故土难离。但是,当人真的走投无路或者面对无法克服的困难时,人的能动性会瞬间被激活。首先,他们要向能吃饱的地方去。但是,在集体经济为主导的年月,必须投亲靠友才行。人们通常会想到“到处都是大豆高粱”的北大荒,那里地广人稀,有的是粮食。然后再想一想有没有直系亲属在当地,或者是偏亲,即使是当年闯关东走散的亲戚,只要能联络上,在那里有个照应就成。
于是,有的人家一个儿子去了,有的人家一个女儿去了,有决绝的,干脆举家奔向未知的北大荒。不为别的,只为能吃一口饱饭。这些人,被屯子里的人统统称为“跑边外”。
那时那地,“跑”并不是一个褒义词,跑边外跟“跑盲流”、“跑破鞋”等词语并列在一起,使这个词语有了些许揶揄的味道,但其中的无奈,当时生活在乡下的人,都不难体会。
姥姥家的邻居三姥爷家,儿女五六个,穷得没办法,三姥姥带着小女儿跑边外投亲去了,三姥爷领着剩下的几个孩子在这边过。三姥姥在边外吃得上穿得上,苦了家里的儿女,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稀里糊涂地生长。数年之后,三姥爷无奈,只好写信求三姥姥回来。三姥姥勉勉强强地回来了,相继长大的儿女,跟多年不见的妈妈难免隔阂。三姥姥的口音变了,说一口北边的方言,我们当地奚落地称之为“说偏”。三姥姥已经习惯了边外的生活,三姥姥习惯吃大米饭,还学会了抽烟,这一切让这边的儿女感到陌生。没几年,三姥爷去世了,三姥姥悻悻地带着小女儿再度奔赴北大荒。
改革开放以后,跑边外的人们大都“倦鸟归巢”,他们带着口音回来了,他们带着边外的妻子儿女回来了,有的甚至可谓衣锦还乡。更重要的是,边外的人们开始成批量、成建制地涌向辽南,涌进大连,成为这个浪漫城市的新市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