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写诗的人比看诗的人多”:
有人说“现在写诗的人比看诗的人多”,乍一听,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心里颇不是滋味。再一想,觉得只写自己的诗,不看别人的诗,也是正常的,因为许多人写诗本来就是一种自我宣泄,哭笑由己,不计其他。自己要哭,不必去看别人怎么哭;自己想笑,不必学习别人怎么笑。这个问题,考察一下诗歌的起源,就会明白。
把写诗看做是改造社会的责任,把诗歌当做是教育别人的工具,甚至当做“炸弹和旗帜”、“匕首与投枪”等,那是后来的事情,是理性的主张,属于集团的功利。翻看近些年的诗集、诗刊、诗报,纯粹为服务于什么而写作的新诗,离开切身的悲欢去歌唱客体的诗人,比之30年前已经大为减少。
写诗的不看诗,这种说法固然有点夸张,这种现象也确实存在。其实诗人对于诗的爱好都是从看诗开始的,诗人会写诗也都是从看别人的诗起步的,只是后来自己成了诗人,情况就起了变化:有的自视过高,对别人的诗不屑一顾;有的忙于写自己的诗,无暇看别人的诗;有的把写诗当做娱乐和消遣,根本就不管别人的诗是怎么写的;有的把诗看“透”了,只记得并尊重经典,不再浪费时间博览群诗了。如此种种,无法也无须改变。
诗这个东西,也是一种“公器”,谁爱写谁写,谁爱看谁看;不爱写不写,不爱看不看;光写不看也允许,光看不写更可以。一概悉听尊便为好——“诗权”也是人权的一部分嘛!
写得太快、太多不好:
有的人(尤其是写旧体诗词的)对写诗近于痴迷,几乎无一日不写,无一事不作,无一景不吟。
写得太快了则容易粗糙凌乱,因为来不及推敲,以饥不择食的状态急不择言,出现不和格律,不合语法,不合逻辑,甚至词不达意的现象就是经常和必然的了。这不但与“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精神相距甚远,而且往往连通达顺畅都难以顾及,使行家一看便能够挑出许多的毛病来。古人所谓“斗酒百篇”“倚马可待”之类的说法,只不过是对于才思敏捷的夸张性形容,不可当真,更不可效仿,因为文学、诗歌创作是非常严肃的千古事,任何草率、马虎、卖弄、耍快都是要不得的。写作速度从来不是文学的标准和文人的要求,即使你是才子,面对创作也应当写前深思熟虑、写后反复修改,不可以快为荣。
写得太多了则难免会重复前人,也重复自己,会导致那些记熟的陈言、现成的词汇、习惯的用语,纷纷争先恐后地不请自来,像拧滑了丝扣的螺丝,让人不用费什么劲也不用费多少时间就可以凑成一首。久而久之,就麻醉了自己的创造力,扼杀了对于创新的追求。 熟练不等于创造,数量不等于质量。诗词自古在精不在多,文学是以一当十的东西,是靠精品立足、靠经典存活的。一个新而奇的警句胜过一万句滥调陈词。
再说“看不懂”:
有些新诗让人“看不懂”已经是一个老话题了,前几年为此大嚷了一阵,喊“看不懂”的人不只是普通读者,也包括许多的高级知识分子,有位老诗人打电话问我“你们的某某得奖诗人的诗我怎么看不懂啊?”而有的诗作者则反驳说你看不懂是你水平低,甚至断言你现在看不懂,500年后的人会看懂。嚷来吵去各不相让。
于是,人们厌倦了对这个问题的争论,写的只管去写,看不懂的也就不看。诗人和读者大有分道扬镳、彻底拜拜之势。
我的回答是:“你看不懂的我也看不懂,我不认为是因为我们的水平低,我怀疑作者自己也不懂他究竟写了些什么。他们为了哗众取宠,冒充标新立异,所以故作高深。他们都是神经正常的人,他们是故意这样做的,否则无法解释。”
中国是一个诗国,从第一部诗集《诗经》问世至今已有2000多年了,流传下来的诗作浩如烟海,我还没有读到过根本无法懂得的作品,只是有的比较隐晦,有的比较含蓄,有的费些思索,有的可以见仁见智、做出不同解释。一句话,中国几千年来没有过让人“看不懂”的诗。
是的,古人有“诗无达诂”之说(见汉代董仲舒《春秋繁露》卷五),他指的是诗会因读者的不同而产生不同的解释,是说审美存在差异,而不是说诗无法看懂。古人还说过“诗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 的话(见明代谢榛《四溟诗话》卷一)。我认为,他说的“可解”是指内容清晰、主题明确的一类,“不可解”是指具有多种含义、不能做出某种固定解释的一类,“不必解”是指让你自己去领会其中的意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一类。我们不能误解为这位谢先生主张应该有“看不懂”的诗。他还揭露说,“还有一种晦涩,来自诗人乔装癫狂。”“一些作者哪怕表达很简单的想法,也无法不搅个乱七八糟。”“乔装”和“搅”,正和我在前面分析的一样:“他们是故意这样做的。”
我读到了一篇E.B.怀特写的文章(见《作家通讯》2018年第2期),他说有些诗人的心里其实是清楚的,但是为了“想走红或者名世”,就“故意写得极其通俗”“或者彻底晦涩”。巧了,原来我们有些诗人的毛病在美国也有。“故意写得极其通俗”的,我们有这个“体”那个“体”的“口水诗”;至于“彻底晦涩”的,就是“看不懂”的诗了。他还揭露说,“还有一种晦涩,来自诗人乔装癫狂。”“一些作者哪怕表达很简单的想法,也无法不搅个乱七八糟。”“乔装”和“搅”,正和我在前面分析的一样:“他们是故意这样做的。”怀特说,“我以为美国人较之其他民族,更容易受他们不理解的事物打动,诗人就利用了这一点。”我不了解美国人究竟是不是这样好奇,因此容易上这类诗人的当,值得庆幸的是,中国的读者却是不容易被不理解的事物打动的,他们拒绝不了解的东西,不接受“看不懂”的东西,因此,他们将倒逼新诗让人看懂,从而使当代的新诗还能够存有改弦易辙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