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到张謇的大名,是在大学一年级暑假,与高中闺蜜相约游南通。闺蜜念的是南开生物系植物专业。在人民公园的烈日下,她絮絮叨叨数小时,为我普及各种植物属于什么科什么目。我一头雾水之余,不禁疑惑:小小的南通,哪来这么多这么好的植物啊?
随机请教一位当地长者,不料对方一开口就给我们上起乡土历史地理课:“我们南通富啊,全靠晚清状元张謇办企业、办教育、办慈善……这公园,民国时在张謇办的南通博物苑里。”可惜时近黄昏,我们的一日游快结束了。
张謇和南通博物苑,就此蛰伏在我的念想里。
大约十年前,报社组织笔会,又到南通。植物繁茂的人民公园,已经回归南通博物苑。
词典上说,苑是书面语,指的是养禽兽种林木的地方,或学术、文艺荟萃之处。1905年,当张謇在风光秀美的濠河之滨,把建设中的通州师范学校的公共植物园辟为“博物苑”,自任“苑总理”时,他就设想创立一个学术、文艺荟萃,兼养禽兽种林木的地方。博物,本意正是动物、植物、矿物、生理等学科的总称。据文献记载,最初南通博物苑的藏品分为天产、历史、美术、教育四部,陈列于展馆内,而大型文物标本则展示于室外。天产,即动物、天然产物,就是动植物吧。
可是,我们见到的博物苑,早已历经沧桑。1938年,日本人侵占南通,博物苑惨遭破坏和掠夺,苑址被日军占用为马厩,文物除少量在城市沦陷前夕转移外,大部分散失了。
遥想当年,建于1906年的南馆——博物苑主要的陈列室,楼上陈列着历史文物,楼下陈列着动植物、矿物标本。二楼月台上,悬挂着张謇手书对联“设为庠序学校以教,多识鸟兽草木之名”,道出博物苑辅助学校教育、普及科学文化知识的宗旨。同年所建的中馆始称测候所,是中国最早的气象观测机构。建于1911年的北馆,有张謇所作铭辞:“将究四类,其广海会。金概所藏,州厅县界。力所弗堪,举例犹派。事固无小,道奚病隘”。这里陈列过从吕四海滨出土的十多米长鲸骨架及苑藏诸多其他动物的骨骼标本和化石。那曾是怎样的盛况啊!
夜游濠河,年轻的本地导游滔滔不绝于家乡的好。说到最后,来了一句:“我们南通之所以这么美、这么干净,老房子啊古树啊,原有的城市规划、水利设施……都是状元郎张謇当年留下的呢!”
最近一次南通笔会,再访南通博物苑。当讲解员自豪地告诉观众“这是中国人独立创办的第一座公共博物馆”时,同行作家惊奇道:“比上海博物馆早了50年!”事在人为,假如当年退出官场的张謇不是回到南通,而是抵达上海滩,那么这座大城市的现代化之初,是否该别具一番大气象?
我特别注意到张謇与当时朝廷高层的互动。据张謇回忆,从1907年春开始,慈禧太后先后四次召见他,希望从他那里了解真实的国情民意,并希望他积极建言。他曾如实反映官制混乱、行政效率低下,国家财政陷入两难窘境,税收加重、官吏盘剥,民怨载道,又言及海外留学生对国内官员腐败和改制进程不满,纷纷拥护革命,民心之涣散令人震惊……慈禧多次“语及时局之非,不觉泪下”。他还曾直面慈禧发问:“改革是真还是假?”慈禧愕然道:“国家形势不好才着手改良,改革还有真假不成?”“久不闻汝言,政事败坏如此。”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心力交瘁,“你可问问皇上,现今召对臣工,不论大小,甚至连县官也时常召见,哪一次我不是用言语以求激发天良,要求他们认真办事?万不料全无感动!”既然在国家层面无力推动改革,张謇的退出当是明智之举。
之后,小城南通有福了。这样一位“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以他的家国情怀、民生关切和实干精神,成就为“南通近代化之父”。
这次到南通,错过了沈寿艺术馆。有句话流传甚广:“没有南通的张謇,就没有中国的沈寿”。沈寿率先把西方绘画融入东方绣艺,人称“针神”。是张謇邀她落户南通,主持女红传习所,培养了大批沈绣人才,使南通成为刺绣之乡。她的绣品,为北京、南京、上海、苏州、南通等地的博物馆收藏至今。
坊间盛传张沈二人的情感逸事。沈寿病重,张謇安排她在“谦亭”静养。她抱病,以自己的三千烦恼丝,创作发绣作品“谦亭”赠与张謇。张謇赋诗《惜忆》回赠:“感遇深情不可缄,自梳青发手掺掺;绣成一对谦亭字,留证雌雄宝剑函”。“惜忆”诗,都是为沈寿写的,有48首之多,名曰《惜忆四十八截句》。其中另一首是:“黄金谁返蔡姬身,常道曹瞒是可人;况是东南珠玉秀,忍听蕉萃北方尘。有斐馆前春水生,唐家闸外暮潮平;登楼即席殊矜重,不似惊鸿始为惊”。还有《谦亭杨柳》:“记取谦亭摄影时,柳枝宛转绾杨枝。不因着眼簾波影,东鲽西鹣那得知。杨枝丝短柳枝长,旋绾旋开亦可伤。要合一池烟水气,长长短短覆鸳鸯”。
怎奈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但幸运的是,他俩留下了智慧的结晶——沈寿口述、张謇撰写的 《雪宦绣谱》(雪宦为沈寿的号),“积数月而成此谱,旦复问,且加审,且易稿,如是者再三,无一字不自謇出,实无一语不自寿出也”(张謇序言语),成为传世的中国第一部专业刺绣理论和技法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