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阅读的蒲伟,敲开我的家门,一屁股跌进胭脂色的被金毛犬咬了几个洞的真皮沙发里,面颊潮红,眼神游离,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未及问话,已道出满腹心事,说了一堆,主题就是累:外边事情累,家里事情烦心,酒喝得越来越多了,饭吃得越来越少了,还总失眠。他忧心忡忡地问我,是不是他也有病了。
送走了蒲伟,我的心乱糟糟的,似乎一潭清净的水被扔进一块石头,荡起了层层涟漪。他灰暗的脸,在我的眼前晃动,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几年前我认识的那个人。
先前的蒲伟,爱好广泛,爱阅读,喜爱艺术作品,尤其爱观赏画,还爱打篮球。那个时候,他的眼睛总有一股子生气,清亮亮的目光,对什么都感觉新奇,看什么都想探问个究竟。他问我画画是从哪里入笔,比如画人是先画眼睛,还是先画脚;画竹子,是先画枝还是先画叶子;他问长江里的波涛是怎么画出来的,还有那个牡丹花,一层层的花瓣,深的浅的色彩是怎么调出来的,还有文章里的人物,是不是真的……这些问题,虽然不大好回答,也有点可笑,但觉得他是用心琢磨了,那认真请教的劲头,很让人感动。 于是,曾当面作几幅小画送给他,让他看看画是怎样一笔笔画出来的,出版的书也签名盖章送给他。
可近几年见面,他很少谈读书了,也不怎么再谈画了,见面也越来越少了。他原是单位的一个科员,近几年提职了,成了单位里一个部门的头儿。也许时间太紧张了,但我觉得似乎不全是,好似他眼睛张望的地方,转移了方向,那个地方太路远山高,有攀爬的焦躁疲惫感!
这不,我们已经好久不见了。
今儿,是他去打球,他的爱好只剩打球了,他说打球有助于睡眠。球场上遇到朋友,得知我扭伤了脚,在家养伤,到家里来看我。如果这个时候他来与我谈谈书或者讲讲画都好,哪怕聊一些有趣味的事情也好,可是都不能够了,他心事重重的样子,让我心情愈加纷乱。
论说,他比现在的我,该是何等的幸福!他能够推开屋门走出去,他可以去打球,可以在马路上大步走路,亮堂堂的大道任其东南西北行……可这,对于此刻的我来说,是何等奢侈的事情!能够跑、能够跳的日子,如隔山、隔河一样,我需要在忍耐中遥望。
意外,是这样的凌厉而霸道,毫无来由,毫无征兆。两天前,我健步如飞,跑到各处去看花。四月的花城,满城飞花,枝枝竞秀,朵朵含笑,我奔着那笑,喝醉了一样看个不停,我看花的俏模样,倾听花儿们满腹的心事。沉醉中,脚下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在细雨中开玩笑一样打了个滚,站在石头上的我,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脚就被伤着了。遵医嘱,我需卧床静养多日,然后慢慢试走恢复。
我就如一个跑道上的运动员,被意外——这个不速之客暂且叫停,前方,步履匆匆赶奔的目标顿时搁浅,我被迫从跑道上出列,什么时候各就各位、什么时候发令的枪声再度响起,就不得而知了。此时,我才分外彻骨地明白一个道理:人太把自己想望高了,人常说我如何如何,我将如何如何,其实有时,你真的不能够手拿把攥,说你一定就能如何如何,人有的时候真不归自己掌控。人是如此脆弱,如此不知道下一秒的日子里,命运会让你遇到什么,会扔给你什么!
我开始了旷日持久的静养,常常一个人久久地看着天花板,看外边的树木都灰蒙蒙的,我的心是忧伤的,这心情不单单因为伤痛,更主要来自内心。我总抱怨:怎么搞的,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怎么办?那么多事情等着我去处理,我能什么时候站起来,步履矫健地走出这个屋门,越想,就越觉得日子漫漫难耐,心愈发幽暗。
送走蒲伟,更觉得心事苍茫,我借助代步工具,一个人在屋子里慢慢地、来来回回地走,是如此心神不宁。
我来到书桌前,打开一本书,却没有往日读书时的喜悦和清澈,而是心神恍惚、魂不守舍。好像一个健康的我,面对一个非真实的我。几度想找出飘忽不定、心神不宁的根源,想一本正经地为那个“我”,开出治愈的“千金方”,却终也不得要领。
我端来满满一大杯柠檬茶,两片透明的柠檬在水中上下舞动,就如在嬉笑戏耍一样,一会儿,那白白的水,就在那轻盈的飘飞中,变作耀目澄澈的明黄。我看呆了,什么时候我曾这样看柠檬持彩练在水中欢腾!我的心犹如被水洗了一般,浴荡在自己给自己制造的惊喜里,这个时候,健康的我,跟非真实的病态的我交谈起来,我对自己说:你要坐下来,不管面前是沙砾荒原,还是荆棘丛生,总会有绿色在晨曦里闪现。人生时时都在抵达终点,也时刻站在新的起点,脚下的这个趔趄,就当是为过去画了一个圈。眼下疗养,就当给自己放个假,就像少年时学校课间的广播体操,有一节是整理运动,那么现在就好好整理一下自己吧。
我这样想着,心哗地敞亮了,如幽暗的屋室被阳光照彻一样,喝下半杯柠檬茶,身心舒泰。
这个时候,我看窗外,白玉兰繁花如雪,红玉兰含苞欲放,蔷薇的叶子冒出新绿,刚翻新的湿土地里有蚯蚓在蠕动,喜鹊在树枝上长尾巴翘上翘下,亮出白色肚皮,喳喳地欢叫着,似在向人们通报着什么好消息。
望着无尽的春色,看着树木花朵、禽鸟虫鱼,在春天里分秒必争地做着它们的事情,我笑我自己,却在良辰一刻值千金的大好春光中,坐卧不宁、躁动不安。
为什么不能安静下来做自己的事情?我望眼欲穿地瞭望明天、祈求来日,那么现在用来做什么?用来发愁、用来等待明天好运降临,为什么不能够好好利用现在?
我的心如一片柠檬,也如一朵被阳光吸干了汁水的玫瑰或者菊花,浸泡在温润的水中,一层层灿然绽放了。我觉得天地大静,听到了细语样的风声,我清晰地感觉到,几十里以外的花粉都飘来院子中,从窗口漫进来,我闻到了河谷和山野的气息。我看到了池塘,看到大片的荷花,看到了草原,看到了雪山,我与群山相望,与大地相连……
我顾不上脚的不便与伤痛,踉跄着奔画室而去,我尽情挥毫,淋漓地描绘着我心中的盛景!一日又一日,来看我的朋友们,见满室妖娆、含香滴翠的画摆满了屋子,目瞪口呆,不相信病中的我,能有如此心境,画面能够呈现出如此的气韵和生机。
他们赞叹如有神助,其实,哪有什么神来搭救你?苦的时候、难的时候、在你要扛不住的时候,救你的只能是你自己,有道是:天助自助者,只有自己拯救自己,神才能够来拉你一把。
朋友蒲伟从球场上走来看伤病中寸步难行的我,他让我感受到,人心境的好坏,与病不病没有太大的关系,坐在轮椅上的人,未必愁肠百结,健步如飞的人,也不一定满面春风。遭遇了不幸的人,可以怨天尤人,也可以坦然面对。随遇而安是智慧,蓄势待发是境界,有道是:境由心造。
谁也不能跟生命过不去。时间像野马,它在自己的河流里稍纵即逝,抓住它的点点滴滴,好也罢,赖也罢,想来的没有来,不想来的,不请自到,你都要平心对待,享受生命赐予你的好,也要坚韧地扛它扔给你的坏。
内心被内心的声音所慰藉所平抚,才知道自己就是自己的药。明白这浅显之理,人便不必急于去做什么,而要明白自己不该去做什么。
精神需求浩渺如云烟,“明白”才能生长出诗意的翅膀。人无法坐拥整个世界,只需守好那道属于你的飘窗。心里没有阳光照彻,你的井台上只会生出滑腻的青苔,只有你自己用你自己的药,清除心灵的浮尘,让目光照彻你心灵的田地,才会阳光普照,万物葳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