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时候有一渔者,终日在无妄之海捕鱼而生,有一日,迷失于一片海域,漂了一万两千年终于走出来,海水边搁浅着一叶扁舟,无人,无风,无鸟雀。
他走近小船,看到一本上古秘籍,一页一页翻去,边颔首边赞叹,翻至最后一页,发现竟画着自己,与自己背靠背坐着一位书生,旁边还有两行字,一行:行文有际,……。后面的字被海书浸湿,看不清。又一行:猎海无涯,……。后面的字被一团黑墨盖住。叉弃书生衣摆之侧,笔置渔人篷发之间。感兴趣的故事总是残篇断简。
神秘的预言若被印证,立刻觉得冥冥之中,有一只大手搅弄着风云,大气象之下的芸芸众生,越觉得微乎其微,虽杳渺,仍对细节着迷,就如有一个时刻,会莫名努力关注着一个闯进浮生半日的生命,而忽略了周遭的喧喧嚷嚷,任由故事里的人入了现实,而自己隐进故事。这一隐一现之间,命运就生出枝杈,生命就此丰盈起来。
1
渔人猎到何种鱼都不足为奇。他擎叉的表情,他趟开草丛时四溅的水珠,他肩头划落的流星是以怎样的轨迹陨落,这些附着在故事本体的细微,才是一个可以讲出精彩故事的人的谈资。而让渔人双眼放光的,终究是那些闯入眼帘的猎物。他布下重重陷井后,渴望着第二日,能够看到扑腾着的、那些误入岐途的鱼啊、贝啊的。这天,他挽了叉,摸着黑出海。这天,他收了网,摸着黑回到家中。他从怀里取出从后海山涯上捡拾到的一方岩石,岩石上刻着一幅图,一男子单腿脆在渔船上,双手似掷叉,却不见叉,渔人寻思半晌,顺着那男子目光的方向画了一支渔叉。这样才踏实,他说。夜晚入梦,他怀抱一轮月在浓雾里四野奔走,耳边隐隐有细碎的咳嗽,静立细听时,悄无声息,夺步而走时,又戚戚地回响于耳畔,他看不清自己的表情,却能看到完整的自己被白日的那片岩石群裹挟着,他内心有方向,而双脚无感,脚底接壤着的这片土地,让他瞬间立成一株静物。走吧,走吧。他对自己说。身子重得仍旧迈不开腿,正犹疑时,听到猎犬狂吠,继而又听院子里“咣当”一声,不知何物从高处坠落,先砸在磨盘上然后滚落到地上,骨碌碌地,滚了一段距离。他没起身,只是定睛看着窗外那一轮晧月,然后想起自己怀中的那一轮,他双臂环抱了一下,仿佛月光被尽数拢入,脸上现出宁静的光芒。第二天一早,渔人粗粗洗了脸,吃了饭,便直奔后海那个有画的岩石群,他想知道,那支鱼叉投向了哪个方向,叉中了什么。
2
我发现,每人在讲述同一件事时,多少都会掺杂自己的一些意思,根本无法还原故事本身。即便司马迁有着怀揣一颗努力还原史实本真的初愿去写《史记》的心,在遣词造句上,还是会不动声色地糅进自己的偏好。寥寥数语的,或为不熟知或觉得微不足道;浓墨重彩的,或因事件撞击了历史的支柱,本身就足够分量,愿不愿意都得费些笔墨,这两者中间的事件,就去看一些形容词的使用,那里藏着他个人的意思。因为觉得自己粗浅,给自己取昵称时,虽然向往,却仍不太敢用那些美好来粉饰,倘若骨子里与之不匹,一来倒了众人胃口,二来再牵连着人们对这词语生出俗意,才真正难堪。细想,昵称没取过几个,但拈了来就一直未改,虽俗了些,我却愿意用日复一日积攒起来的浅浅的、羞涩的美好,从内向外开出一朵花来,纵然这花一半盛开着自卑。名字会被一些人遇见,遇见的人会先从名字里窥一些蛛丝蚂迹。这样一想,觉得气馁,转念又想,一个人倘若真的把一个俗名让人们唤得风生水起,亦或超凡脱俗,这才是大境界,比如《红楼梦》里的宝玉。多数人的名字是代号,但一定有例外。有人因为人而记住名字,有人因名字而记住人。
3
渔人徒步于岩画幽壑。页岩上每条线的刻画,都让他想到那个手拿凿斧的人,用力气与技巧勾勒出的另种意义。这是神谕吧,他秉承着流传与启示的职责,想渡一种修为于不朽。渔人想。画面上大多的飞禽走兽识得,即或斧凿之人用了写意或象形,他也能猜出,他不关心这些,他想知道,那个单腿脆在渔船的渔人的叉被定格在何处。有的寻找是一种无意识的驱动,计划再周详,也会有变数。这一日,他的叉松下来,斑鸠咕咕响于林隙,野鹿饮水,鸥鸟翔于海天,他的眼神只穿梭于众多线条中。……故事说到这儿,再讲述不下去。因为,听到一个声音说,将事件推至洪荒,便可无稽,这是人们惯用的伎俩,有人用来隐藏秘密,有人用来使事件合理。又想,这未免有失偏颇,生命本身就具偶然性,生命本来就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无稽之谈。所以,还是继续吧。渔人有过设想,鱼叉或者射向一种奔跑,或者逆风正穿过船畔,只是那画中人让他觉得,他忽尔是他,又忽尔不是。他拎着那把叉一寻就是十四万年,林子绿了又黄,河水解冻又冰封,他日日来此,发蓬髭虬,再后来,他自己都不知为什么来这里。他的眼神有深夜的气象,日头再如何猖獗,他所望之处,那些被焦烤着的混沌,清的上升,浊的下沉。他的胸腔有和熙的味道,再冰冷的长夜遇到他,会自动退守,会瓦解,会让野花开了合,合了开,只是他自己不知。于是,他学着凿斧手,在一片页岩上刻下一个符号,形似一支叉。那就是我。他想。以后,他每日都会来这里,与这个符号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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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读到一篇《葵花》的文,文中有段话说“世上再也找不到(比葵花)更大的傻子了。”“世界上居然有那么傻的花朵,开的那么大,那么笨,拼命三郎似的,整天追逐着日头找晒,无疑是疯了,是自找毁灭”。读完后,我一直在乐。然后想起葵花的花语:沉默的爱,没有说出口的爱。想来,这位定义葵花花语的人,一定也是个傻子。每朵花都美好,每个美好里都有不为人知的成长历程,比如烂漫夸张的向日葵,它的花语里分明住着一株含羞草,它有颗敏感的心,有人只看到葵藿倾阳,我却觉得,它是在诠释,什么叫命定的遇见。不必期待人人懂。懂的自然懂,不懂的说了也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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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那个符号对视得久了,渔人想要跳出一种局囿。无妄海越深邃,猎物越丰沛,也愈发让他觉得孤独,这状态夜以继日地席卷着他,看花开,看花谢,有时他觉得自己是一棵树上的叶子,风过之处,无舵无浆般随波逐流,有时又觉得自己是枚果实,丰盈的果肉包裹着一颗内核,期待绽裂。又过数年,渔人提着叉又去与那个符号对坐,因经年循着固定的路线行走,逶逶迤迤的,在荒草夹岸的荒滩里,辟出一条小径,其中利石变得圆滚,野草顺势伏地,齐腰的青蒿散发出清凉的味道,蚊虫远之,邪气避之,绿油油的样子,让人觉得吹过的风都是凉爽的。这天,当走那个符号前时,他下意识地一惊。他发现他的符号上隐隐被补缀了另一个图案,近看,他发现是支毛笔,毫管与叉尖相齐,毫端与叉尾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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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词于我很惊艳。被惊艳后,会念念不忘。会在心里生出根,生出枝杈,会在某个合适的情境中将它安放。是什么力量在暗中让人一遍遍索引一种未知,比如说,深夜时候潜入的梦,白天的时候一晃而过的无意识的念头,又比如,那惊艳到我的字符触动了哪根弦,一个短瞬,迸发出高于感观与触觉的异常兴奋。科学家的血液里藏有异冷的因子。他们平静地排列组合一堆数字时,理性的让人悲观,在他们得到的结论不符合我的想法时,我宁愿相信前世,或者玄学,那里住着另一个我,和那另一个我的过往世界,我如何舍得割舍与她的因果缘缘。“生命的实质似乎是绝望与惊骇”,这话又真实的让人生怯,无所谓对与错吧,谁又知道谁经历了什么,又有几个人能够跳出一种局限,放眼于一种阔大,我们都是蝼蚁吧,按部就班地生活,所有的经历与眼界放进宇宙中,会另人发笑从而闭嘴。我想,如果,另个我真的存在于三界之内,我想知道,她可常常像我一般,想念而向往,心照不宣又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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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渔人突然有了写字的冲动,或者说,有了倾诉的愿望。于是树木与岩壁随处可见他的文,有的三五言,有的成阙成赋。又过百十万年,有一天在渡口遇一中榜书生返乡,两个一见如故,一番寒暄后,竟是同乡又是同枝。于是邀至家,秉烛夜话,酒到酣处,书生舞叉,渔人弄墨,书生褪去长衫,渔人瞥见他的肩头有一胎记,形似一支渔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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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到此就结束了。敲完这些文字,当晚有梦,梦见似是而非的自己亲临了一个梦境,梦境里有大片的月光,大片的海水,大片的沙滩。还梦到,我在沙滩上睡成贝壳的姿势,他在长一声短一声唤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