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长时间没人打扫,空气中充满灰尘的味道。一些角落也被虫子占据,密密麻麻,纱窗一样地布满了蛛网;地面上也堆满了各种杂物,像是个寂静的坟场。
我环顾四周,看见床底下的一个长箱子。
它是唯一显得平整的,、崭新的,金属制的把手在微光中浅浅发亮。
“哟。”
正当我拿起箱子,准备打开时,身后传来这个声音。不用想我也知道是谁。外面的月光明亮,在地面与窗户之间画出光亮;而他挡在它们之间,投下了一块狭长的、深黑色的影子。
“先生,”我抬起头,转身看他。“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他的脸上挂着微笑,就像是第一次相遇时,那种轻浮的微妙的让人难以捉摸的微笑:“现在的时间正好,要不要上来坐坐?”
我没回话。
故事还得从三个月前讲起。
月光明亮的夜晚,突然刮起了大风。那时我躲在阁楼里,偷偷地弹着吉他。风一开始很小,只是在外面响了几声。渐渐的,却越来越大:哐当哐当,哐当哐当。楼梯软软地晃动着,像是我爸上了楼。然后是嘭的一声。在匆匆忙忙正准备收起吉他的我面前,男人出现。他说:“弹得很好啊,为什么不弹了?”
阁楼的光线是昏暗的,沉闷的。一小片月光从窗边透进来,映得眼前的人闪闪发亮。
“嗯……”我愣了一小会。“你好。”
他笑了笑。“你好。”
“请问你是哪位?”
他脱下帽子,手移动着,放到胸口之前。白西装,白帽子,一身的白看起来真是扎眼极了。然后,他弯下腰。好奇怪的姿势。他是在行礼吗?我心想,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有人做这个动作。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这个动作看起来自然极了,一点也不显得滑稽。
“抱歉,我忘记自我介绍了——屋顶上的男人。”
他这么自称道。这是名字,也是对他的行为的全部解释。他从很小起,就一直想要住在屋顶上。在寻常而又安稳地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突然想,真的试试会怎么样?就这样,他住在屋顶上,就再也没下来过。
“真的?”我说。“有点让人难以相信。”
“你不信吗?”男人轻轻地摇摇头,“说说你不相信的理由。”
“很多啊……”我掰着指头,像是一根一根地撅着手里的蔬菜:“工作呢?生活呢?需要买东西了呢?这些不走下地,都做不到吧?还有就是我家的屋顶,离附近的屋顶可是隔了很远的。不经过地面的话,也没办法上来吧?”
男人的笑容没有改变,像是早就料想到我会说什么一样。
“这些都不是问题。在现在这种时代,想要什么完全可以通过网络,通过电话让人送过来。生活也是,完全可以通过想办法来解决;至于工作,我现在想稍微对你保密一下。不过其实也是个很寻常的工作。”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
“什么?”
“过来。”我比划着,“如果不下地的话,要怎么过来呢?”
“风。”
“哈?”
“风啊。我的意思是,通过风。”男人说。黑暗中,他的语调就像他的面容一样,越来越模糊不清:“每年都有台风把各种各样的东西卷上天的新闻吧?我也是一样,乘着大风,在屋顶上飘来飘去。”
“……”
他是认真的吗?
月光映着他的白西装,越发的闪闪发亮。他的言语也是一样,里面同样有种闪亮的、好像宝石一样的东西。这让他看起来既华丽又可疑;仿佛是注意到我的沉默代表着怀疑一样,他尴尬地笑了笑。
“也罢。不信才对。不信也很正常。今天我来,只是想向你打个招呼罢了:从今晚起,我就要住在你家屋顶了。”
“……”
他又像开始一样,用浮夸的姿势戴上了帽子,冲我眨眨眼。
“今后,就请多多关照了。”
窗子被打开。我看见他轻轻一跳,跳上屋顶,像是条月色下跃入海中的银色的鱼。半晌我揉了揉眼,走到他刚在站着的地方,看着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窗子。
“就好像做梦一样……”
我又听到咚咚声。越来越大,越传越近。这次,肯定是我爸没跑了。声音近了。我放下吉他,收回漆黑的床底。
屋顶上的男人。突然一下出现在屋顶,滔滔不绝,却说的全是不可能的事。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为什么要住在屋顶?为什么?虽然他轻描淡写地就把问题解答了,可是住在屋顶真的有这么容易吗?他以为真的会有人信吗?这样的谎话,待不上几天就会被拆穿的。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墙边像水波一样浮动的光与影。它们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一并传来的还有争吵声,碰撞声,有什么在地板上摔碎的破裂声。
……不过,连那也是不可能的吧。明天早上,恐怕我爸妈就会让他离开了。
然后三个月过去了。男人依旧在屋顶。不仅如此,生活也变得越发滋润:沙发,桌椅,铺得厚厚的大床,。一样样摆在屋顶,就像麻雀的内脏一样拥挤而又充实。我爸妈都是很古板很暴躁的人,别说是住下了,恐怕,就连个让男人站着的地都不会给的。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男人说:“秘密。”
说这句话的时候是黄昏,微黄的阳光里包裹着他的笑意,显得很暖。可是弯起的嘴角和没有笑意的眼睛一对比,又显得冷冷的。我看向他的表情,像是列车穿过隧道一样,突然“唰唰”地回想起了一些事情。
一个月前,我看见男人与我爸妈争吵。
这么说也不完全正确。虽然我爸妈是站在底下,仰着头,满脸的怒气冲冲;可站在高处的男人却是弯下着腰,半晌了也不说一句。夜里抬得高高的头低垂着。这更像是对峙,或者说妥协。我爸妈朝他大吼。隔得远远的,连我都听见了那是在说什么。他们向他要钱。
“……房租……”
那时是清晨,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暗蓝色的天空边缘微微发亮。男人半蹲着的样子,很像一尊上世纪的浅灰铜像,而我爸妈一副来势汹汹的样子,怎么也不像是和颜悦色、来到这儿观赏铜像的游人。铜像收起手,在西装的内侧摸索着。稍后,他掏出很大一笔钱。
“能稍微宽限一点吗?”我听见他说,轻轻地慢慢地说,“您二位的要价似乎有点太高了。”
“不能……免谈……”
“那能不能分……”男人的声音有点急了。
“……不……别想……”
“可是……”
“……如果……滚!”
那是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男人没有在说话,我爸妈也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不,这么说似乎有点不对,正确说来,是死死地盯着他的那双手。拿着鲜红的钞票,手指弯曲的弧度浅浅的,不流露一丝感情。就这么对峙了好久。最后,他松开手。
钱从半空中落下,像一片片红色的树叶,纷纷扬扬地撒在地上。
我爸妈只是捡着。
他就是用这种方法让我爸妈同意的吗?这就是他所说的那个“秘密”吗?
我看着这样的男人,突然觉得他非常强大,神奇。
从床上爬起来,理了理乱成一团的头发。穿好衣服。整理作业,文具,五线谱还有课本。背上书包,准备出门。脚踩在薄薄的木地板上,吱吱地响。推开门时我回了回头,看见角落里,长长的吉他盒没有被床单盖全,露出黑色的一小块。
像是能够轻易做到我做不到的事。
可他为什么要住在屋顶?
“上不上来?”男人的声音由远至近,一下就将我拉回现实。现实中的阁楼拥挤狭小,灰尘在光下晃荡,跳着散漫的舞。他的神情微亮。依旧是和第一次一样的服装:西装,月色下亮得像是要透出光来。
“……”
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是他第一次邀请我上屋顶。他是有什么企图吗?还是单纯只是想邀请我上去?
男人看着我,笑了笑。
他的笑法像是看穿了我在想什么一样:“上来吧。我只是想让你看些东西罢了。看完,你说不定就能明白我的想法了。”
看些东西?什么东西?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把我拉了上去——顺着窗台,握住两手,一下就拉了上去,却又神奇地不让人觉得粗暴。诶?转过头,就看见下面是无尽夜空:深不见底的黑暗,风簌簌地响,从我的脸颊上刮过。
我闭着眼。
“抬起头来。”男人说,“没事的,只要不往下看就好。”
我依旧闭着眼。
男人低下头,凑过来抓牢了我的手。
“没事,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我保证。所以,别怕。慢慢地——慢慢地——睁开眼睛。”
眼皮稍微地抬起,向上拉。睁开眼的瞬间,我看见像是卷轴一样缓缓拉开的夜景:高楼,人群,熙攘的市集与五光十色的灯。街道上的光芒星星点点,像是个开满了萤火的棋盘。
“很漂亮吧?”男人说。
他往前走,把我带到沙发处坐下。
“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男人说,“你家在市区的这个坡上,可以说是观察夜景的最佳地点:无论是抬头仰望夜空,还是看向熙攘的市区;这,也是我为什么来到这里的原因。”
他的手是瘦长的,像艺术家的手一样纤细而又苍白,末端上是粗粗的关节;朝我伸过来,端着长长的吉他盒子。递过来的同时,我就知道他要我做什么了:还能是做什么呢。这样的晚上,只会在很少的时候出现。
我放下箱子,小心翼翼地把边上的铜扣打开,拿出吉他。
夜色,明月,凉风阵阵的屋顶,还有一段轻轻的、若有若无的吉他声。
“弹得真好……”
男人低下头,像只猫一样微微地眯着眼。
“我有没有告诉你,我之所以想要待在屋顶的理由?”他说着,声音亮亮的,在风中清晰可辨。,“那是很多年前。大概是我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有一天,我无意间登上了屋顶,就这么看见这里的夜景。它仿佛是活着的,像个不可思议的生命——现在想想,那念头可真是可笑。但是,那夜那个可笑的我却在心底暗暗想:以后,我要像今天这样,继续待在屋顶上。”
“很简单的事是不是?但是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因为一些很简单的小事而走上某条道路的。”
他的侧脸在黑暗中显得明亮,光洁,轮廓清晰到纤毫毕现。他慢慢地说出那些话,就像在倒下一杯茶。他是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他说这些话,又是想表达什么呢?我盯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倒映着此刻的熙攘与夜景,藏着所有的光与亮。小小的,像一个漆黑浑圆的宇宙。
就这样,我明白了。
或许男人只是想做自己想做的罢了。
他想按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所以辞去了原来的工作,隐姓埋名;他喜欢就这么住在屋顶上,所以就在大风的夜里四处游荡,和屋顶的主人讨价还价,待在小小的屋顶,日复一日地眺望城市。他想,所以他做。他做得到,所以他做。困难?现实?他人的目光?那些都不是问题。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仿佛那让我喘不过气来的一切重压在他面前都只是小哑铃,小石子儿,轻轻一弹,就能够滚得老远。
“先生,你真厉害。”我坦率地看着他的眼睛,“能够这样坚持自己。”
他的笑容意料之外,竟然略带些羞赧:“谢谢。”
那时的我,觉得眼前的男人非常耀眼。
耀眼的男人,过着和我截然不同的生活。
之后的日子,一切照旧。依旧是我清晨上学,黄昏了拖着放慢的步子走回家;我爸妈依旧对男人没有好脸色,总是逮着个时机就把他骂一顿;阁楼上关着的窗,依旧是每次打开都是很紧,咔咔作响,扑得满脸的尘;男人依旧在屋顶。
真的是什么也难不倒他。他屋顶上的房间干干净净,像是不会沾上一缕灰尘;他每天穿着的白西装光亮笔挺;阁楼顶天窗被打开,投射下浅浅的光亮。
他站在那,说:“今晚的夜色不错。上来吗?”
我爬起来,循着他的手,一步一步,爬上屋顶。总是像之前那样,站在上面,感觉摇摇晃晃,有一小会儿害怕到睁不开眼;睁开眼时,也总是出乎意料,被眼前神奇的夜色所震撼;拨动吉他发出的清脆声音,总是在黑暗中像条小溪流一样扩散着,游荡着,像是能够传到很远,很远。
然后,也总是这样的:好景不长,我和男人渐渐地疏远了。
该怎么描述这件事呢?虽然说是一点一点,像水滴石穿一样慢慢发生的事,却又像是电光火石,发生在转瞬之间。虽然发生在他在我家住下很久以后,却又像是在我遇见他的那晚已经发生。我就像是早有预感:在屋顶上那个充满星光与梦想的夜晚,我除了吃惊,崇拜之外,还有那么一点点的难过。
我在难过什么?我又为什么会难过?
男人在我家屋顶住下的第五个月,到了年底。某天我醒来的一大早,就看见他隔着窗子,正朝我笑。似乎是在向我祝贺什么。我心想着,打开窗。或许是他看见了那份藏在角落里的选秀报名单。
“恭喜。”他说,“你终于打算展现一下自己的才华了。”
“只是一场海选而已。”我耸耸肩。
“不,”男人摇了摇头,“这可不仅仅是一场海选……相信我,这会是你爬上高山的路。”
“可我只是想试试而已。”
“没关系,你不用顾虑。”男人说话的语气像是他根本就没听对方在说什么,“顾虑失败,顾虑现实,顾虑付出了却一无所获。不用再想了。你做得到的。只要前进就好。”
“往前走吧。你一定做得到。”
他是真的这么想吗?之前,所有他让人觉得像宝石一样闪烁而又不真实的语句,这一次却像是群星一样真实可辨,指引在路上。我会实现我的梦想吗?我会像男人一样按照自己的希望来生活吗?
我一瞬间几乎是将手里的吉他攥紧了的:像握着把杀敌的剑,或者要从手边飞出去的心脏。
我说:“我会努力的。”
结果我连预选赛都没有通过。
男人说:“没有关系。不要怀疑自己的才华。”
“你只要再努力,就一定会有结果的。”
“再努力就好。”
学校里的元旦晚会,男人不知从哪得到了消息,还自作主张地替我报了名。新年的萧瑟的夜风中。我一走上台,亮眼的闪光灯就将我晃得头昏眼花:嚓,嚓,嚓。吉他一瞬间变得迟缓,像是快钝重的木头。而现场被嘘声淹没,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挫折总是会有的。没关系。”
男人继续说:“你应该努力,努力,继续努力。只要坚持下去,你的才华一定会被所有人赏识的。”
“继续努力。”
我说:“先生,你别说了。”
该怎么才能传达给他呢?追逐梦想是好的,认清现实也是好的,可是所有好的加在一起,却又成了坏的事。怎么也说不清楚。我该怎么才能让他明白我的心情呢?高三,吉他,沉闷的课堂与考试,翻得太久了的谱子,在苍白的灯光下的考卷。理想,现实。高三,高三。
我看着眼前的男人。弧度微圆的嘴角,高高扬起的头。他的目光始终是又高又远的:像是看向闪烁的夜景,或者遥远而渺茫的星群。近处的东西他不留心,也看不见。
这样的他,又怎么会明白?
屋顶上的男人。就像是这个名字一样,他始终都是待在屋顶。高高的,仿佛沾不到一点俗世凡尘。
又或许不是这样。
年底之后就是春节,过完春节就到了三月。天空变得阴郁,空气也变得潮湿,头顶上悬着大片大片的乌云,像是一块块破旧的,吸足了水的脏抹布。
有一天外面下起了大雨,淅淅沥沥,连着下了快一星期。
我就是在这时候注意到男人的不对劲的。
早上起来,没有像往常一样听见他的招呼声;晚上放学回来,他也再没有敲着窗子请我上去;更不用说他那喋喋不休的声音和繁琐得有些不自然的动作了:不,不要误会,我可不是在怀念它们。它们真的很招人烦。
我在清晨的微光下呼喊着男人:声音传出,就像是跃入回音的山谷,回应来得很迟,甚至还带着点疲乏,怠倦:
“哟。”
从地面看向屋顶,排水管、,四处摆放的凳子、,高高的木桌挡住了大部分视线,只露出男人上身的一小截。我不太喜欢这样找他,不过没有办法。敲窗户他总是不应,我也没有一个人爬上去的勇气,只好这样。他在上面,我在下面。这种情形怪怪的。本应该是只有我爸妈他们会有的情形。
“哟,先生。”
虽说是我叫他的,不过一时间,我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今天的天气不大好呢。”
“是啊。”男人回答着,却有些心不在焉:眼神游移着,飘向头顶阴沉沉的云。
“有一星期没听见你说话了。是在忙什么吗?”
“我?当然。”他的声音拖长着。“在忙些工作上的事。”
“什么工作?”
“秘密……”
“你以前说过会给我看的。就不能稍微透露下吗?我看见你整天待在屋顶上,好像什么也没有干。”
“我说了,秘密。”男人说,“秘密就是……秘密。说给你听了,那还叫什么秘密?”
他站起来,有点口齿不清地这样说。以前的他可不是这样的。然后,我看见他那身衣服的下半截:下摆发黄的上衣,湿淋淋,像海带一样皱着的长裤。眼睛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别的什么,浮现出一轮轮黑眼圈。他是为了掩饰这些,才把家具摆成这样的吗?
“昨晚的雨很大,先生。”我说,“屋顶什么遮着的东西都没有,你没事吧?”
“我?我?”男人说,“我怎么可能会有事?我在屋顶住了这么久,早习惯了。雨?那有什么。我怎么可能会有事?”
我沉默了一会。
“也是呢。先生,我上学去了,再见。”
“再见。”
他挥起的手上袖子的颜色深深浅浅,像是沾上了一片又一片的水渍。我转过头,当做没有看见。
屋顶上的男人。或许,他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强大,那么厉害,那么无坚不摧。他也会遇到困难,他也会遭受挫折。那个表面上无所畏惧的他,会是一种掩饰吗?他一直表现得自己没有与现实妥协,又真的会是如此吗?
这样一想,我突然就为男人感到难过。
他不得不掩饰着这一切的狼狈,过着貌似美好、特立独行的生活。
那个月底,第一次,我看见男人发怒了。
那一天我和平常一样准时起床,出门上学。等到夜里回来,房间突然就空了。除了床和书柜里厚厚的一摞摞书之外,什么都没有剩下。
书柜最高处的那个柜子打开着,五线谱一张张落下来,铺在地上。像是苍白的,失去了温度的羽毛。
我妈说:“你房间太乱了。不打扫下怎么行?”
男人非常愤怒。
他徒劳地敲着我爸妈房间的窗,要与他们理论;手里拿着一沓沓的纸,要证明我的天分,或者说弹得有多么多么好;里面有我自习课时走神写下的谱子,过去偷偷参加各种乐队的通知,还有元旦演出时我的照片——那张可是几天前才印出来的,他是怎么拿到的啊?
可是,他是“屋顶上的男人”。他走不下屋顶。所以,只要我爸妈一把窗子关上,他就无可奈何了。
“见鬼。”男人说。
现在他说话早就不用那种文质彬彬地有些滑稽的语气了,而是更加粗野、更加寻常的说话方式;像一个人,慢慢脱下了华丽的戏服。
我看着这样的他,欲言又止。
“先生,你不用为了我这样的……”
“我可不是为了你。”男人瞪了我一眼。“我是为了我自己。看见有人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我很不爽。”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说到底,我装作视而不见,不闻不问也完全没有关系。没有问题。可是我为什么要参与进来?我只是为了表达,为了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人只要肯坚持,只要肯奋斗,就一定能够做到自己想做的。真的就只有这么简单。难道你就不明白吗?”
我转过头,看着手边那一摞摞没有被带走的书。有几本被风卷起来,露出满页满页的红。
“可是……”
“你们这帮人都是这样。总是这样。始终是这幅蠢样。不敢前进,不敢向上抬头。我已经说了,只要想做,人就一定做得到。只要愿意,梦想就一定能实现?这有什么好可是的?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我拿起那些书,一页一页地翻过。打着红叉的那些地方还是没有改,一副崭新的模样;笔记的角落里夹着涂鸦,深黑色,浅蓝色,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小人与乐器;大片大片的乐谱没有夹住,纷纷地从书里落了下来。这就是我度过的青春吗?这就是我今后会走的路吗?
可是,可是,可是。
“……先生。”我咬着嘴唇,“再过几个月,我就要高考了。”
“那又如何?”他的回答几乎是不假思索地。
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一瞬间黯了下去:像是烛火熄灭,光源消失。
“不,没什么。”
“谢谢你肯帮我。”
“谢谢。”
“谢谢。”
男人始终是这样。也始终不会改变。嘴上说的最多的,永远是梦想,梦想,梦想。该死的梦想。现实是什么?困难是什么?仿佛对他来说,什么都是小事,什么都不是问题。它们在他眼前张牙舞爪,张开的血盆大口就要碰到额头。他却还是无动于衷,以为那不过是纸做的老虎,虚假的兽,轻轻一吹,就会灰飞烟灭。
我觉得厌烦。
就像靠太阳太近,反而会被它的光亮所灼伤一样。
这样的男人,真的没有被困难打倒过吗?这样的男人,就真的没有撞上过冰冷的现实吗?就算是这样神奇这样强大的男人,就真的没有遇见过被打碎被击坠落入现实的窠臼如同困兽的瞬间吗?
一个人,真的可以就这样坚持自己,不妥协,不退让地过一辈子吗?
我坐在黑暗的房间里,暗自将膝盖抱紧。
窗外,雨开始变大。
那之后又过了很久。我没有再走上屋顶,男人也没有再邀请我。很久,很久,久到我终于快习惯了在作业桌和试题做必输的战斗,忘掉屋顶,梦想,还有与之相关的一切时,男人又出现了。就好像一切刚开始一样。月光明亮的夜晚,在窗边呼啸着的大风,眼前的一个奇奇怪怪、不请自来的人。
“是时候了。”男人说,“关于那个秘密。我觉得是告诉你的时候了。能不能稍微赏个脸?”
我停下笔,听着。不同于前一阵子,他这会儿看起来神采奕奕的,衣服也很整齐。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吗?
“上来吧。”他的语气是轻快带着些兴奋的,“真的,真的,马上就可以让你看到了。”
“……”
我没回答。
开什么玩笑?同样的招数,还想再玩第二次吗?对,对,又是过去的那一套吧?突然一下把人拉上屋顶,然后谈理想,谈人生,如何如何,如何如何。你把人当傻子吗?谁会这么傻,放着好好的现实不顾,陪你继续浪费时间,继续那不切实际的梦想?
外套在风中抖得像片叶子,簌簌的响。我缩了缩肩:和在室内不同,外面夜风阵阵的屋顶,总是很冷的。
好吧,我就是那个傻子,那个不长记性的金鱼。
我走到沙发边坐下,漫不经心的看着男人和以前一样起身,端水,泡茶。夜色也还是以前一样的好,熙攘的灯火像遥远的星光一样映在男人的眼中。坐在沙发上看向城市的两个人,凛冽的风。
只是这会儿没有吉他。
“先生,”沉默了一会后,我首先开口。“能告诉我你要说的那个秘密了吗?”
男人摇摇头。“不,不能。你还要等会儿。”
“为什么要等?”
“因为它等会儿才会出现。”
“等会才出现?”
“是啊。”男人笑了笑,又回复了一开始那种捉摸不定的表情:“你自己确认吧。秘密就要自己发现才比较有趣。”
“嗯?”
我歪着头,想不出等会儿男人会让我看见什么东西。
然后,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半个小时过去了。眼前的东西依旧还是原样,我有些按捺不住。在冷风中吹了整整半个小时,腿都快冻成两片木棍了。
我扶着柜子站起来:“先生,我可以回去了吗?”
男人说:“别。马上就要来了。”
“要来了?”我叹了口气,“先生,你说这句话已经是第五次了。”
“为什么不等它来了再给我看呢?”
我正转身,准备想法子走下去,插在兜里的手肘却一顿,正好被男人拉住。我回过头,看见男人也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了。手虽然抓着我,头却还是向上仰着,看向上面的夜空。
“真的。马上就要来了。”
他的声音突然颤抖着;就像是在大风中被吹动的羽毛,那样急促、奇特地颤抖着。
“啥?”
我抬起头,看向刚才他看着的方向。
然后,我看见了。
流星雨。
夜空像块幕布一样地铺展开,颜色纯黑,上面浮动着缥缈的星辰。一道道亮光划出轨迹,就好像曾经的梦境一样,流星纷纷落下;又像是映在海面上的烟花,点亮,升起,转瞬即逝。
“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男人说。
他走过来,坐在我的右侧,满目的星光之间。
“你有没有想过,夜空中能看见的繁星这么多,它们是如何保持运转而又不相互撞上的?是因为我。”男人说的,“因为我,以及我的工作。我是星空的调整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待在屋顶上观察着星空。调控星星的运动,让它们彼此平和相处,相安无事。”
“然后,这也是我职业的特权之一。每年,我有一次机会,可以放一场自己喜欢的流星雨。”
我在满眼星光中静静地看着他,闭上眼。
蠢透了。亏我还对他抱有什么幻想。真是太蠢,蠢极,蠢透了。连小学生都知道他在瞎扯。星星之所以没有撞上,是因为它们有各自的轨道。在不同的轨道里运行,自然也不会相遇。更不用说那什么鬼“调控星星”了,那是根本就不可能做到的好吗?这就是他的工作?别搞笑了。这个人是不是连小学都没读完啊?脑子没问题吗?
我睁开眼,又一次看到了他。
可是我不愿承认的是,这样的男人,看起来耀眼极了。
真的是耀眼极了。
月光在此刻落下,洒在他身上,把一切都映照得一片银白。他望着我,深黑色的眸子里亮亮的,里面燃起的是不同以往的熊熊大火。真是帅气。我无法否定,此时的男人,充满了一种令人向往的感觉。远甚于之前所有他微笑他谈论他出现的时刻。
这样的男人,朝我伸出手来。
“我因为自己希望,前往屋顶,并且一直就这么住了下来。你也可以的。不要在乎别人的目光,按自己的想法去生活吧。”
他的语调诱人极了。话语间像是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怎么也无法让人说“不”。他的声音也很好听。沙哑着,坚定着,突如其来地,就让人心头一亮。伸过来的手笔直干练,就像是一条通往光辉路途的路。
我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想要伸过手去。
“好……”
伸出手的那一刻,我突然又回想起了那个雨天。男人在屋顶站着,孤零零地像棵被浇得湿透了的树。
我缩回手。
“为什么?”
男人的表情变了:混乱,疑惑,甚至还有些惊诧。它们在他的脸上飞快地交织着,最终混成一团,变成一种彻头彻尾的愤怒。
“为什么你要放手?这可是机会啊!你难道连再努力一次都不愿意吗?”
“你难道就不能再试一次吗?”
“你难道就要这么死心了吗?”
之前还是柔和的带着光的眸子,如今已经紧缩,死死地盯住我。他的皮肤涨得通红,像头暴躁的兽;如果是几个月之前的我,这会儿恐怕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吧。
“雨。”
像是有什么在我身后推了一把,给我了勇气,我没有停下,反而继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雨。”我说。“先生,雨。”
“什么?”
我抬起头,看了天空一眼。
“很快就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