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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丽朵:关于塞壬的读书札记
    • 作者:刘丽朵 更新时间:2010-05-23 02:07:12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2256

     

     
    1


          她有一个女妖的名字,眉眼很像阿Sa,她的身体:“细小的骨骼,藏肉,看上去丰盈,然而却要足实得多”(塞壬:《羊》)。我知道她的身高和体重:1.56米,42公斤,(塞壬:《夜晚的病》)——标准的南方身材;我知道她的属相:老虎,跟我一样不好嫁(按照旧的说法,人们不太会娶属虎和属羊的女人);我知道她的籍贯:湖北黄石,一个南方重工业的重镇,令她的童年和青年时期笼罩在钢铁的气氛中,一如她的性情;我知道她有一个跟她性格相反的弟弟,一个因脑膜炎而痴呆的堂妹,一个名叫魏克的朋友,一个身在广州的前任。我想象她的气息:“微微的腐香,腥,很好闻”(塞壬:《1985年的洛丽塔》),或是“铁腥味”,“像油漆般簇新,新锐、有活力、向上”,“像一种毒”(塞壬:《转身》)?我知道她的睡眠,蜷在单薄的床上,黑夜和孤独的水漫过她。(塞壬:《南方的睡眠》)我对她的“知道”是逐渐的,从视觉滑落到触觉,然后闻到了,后来梦到了。梦到还不够,我应当像连续剧一样做梦,我的梦掠过散发着外国人体臭一样的乡村厕所(塞壬:《蹲着的天堂》),在滴答和扑通声中,突然间听到火车的轰鸣,一个钢铁公司的料场在面前了(《转身》《沉默、坚硬,还有悲伤》),我要梦见一个澄澈的单眼皮青年电工,和一个机敏、沉默、性感的天车工。我要梦见一个嘈杂、混乱、肮脏的火车站,在黑夜中(《月末的广深线》),看到他们神情沮丧、一言不发,对时间妥协。那么我算是知道她了吧。

          孟子说:知人论世。那么我对塞壬的“知道”,于这个世界是有意义的。但仿佛不止如此。因为我仿佛经历了这一切。这个女人被丰盈的肉体包裹住的有棱角的骨骼,仿佛刚刚离开我的胸口,把滚烫的热度和被扎痛的感觉留在了这里。





    2


           马骅有一句诗:有点鲜艳,有点脏。他用来形容两样事物,一样是“吵闹的学生”“12张黑红的脸”;一样是“今后的日子”。“有点脏”大概是说脸上的泥垢吧,这泥垢透着极度的干净。

            塞壬对于广东的描写,同样是“有点脏”的。一提到广东,她就来了:有点脏、有点暧昧,出行前并没有洗干净的随身衣物;很咸很咸的鼻尖的汗珠;腋下无痛无痒的潮红色的癣;散发着浓烈、潮湿气味,象征着“肿胀的、发情的城市私处”的火车站;杂芜、凌乱的两房一厅;隔壁住着的三个妓女;从常平到虎门的脏汽车,晕车人用黑塑料袋盛着的呕吐物;阴暗、有股潮湿的霉味的卖旧货的地方……

            这是真的“脏”,带有经济发达、气候热辣的广东特色,带有浓浓的气味,令人一闻即知。这“脏”包围着广东的人民,跟潮湿闷热的天气一起,令他们挥之不去。他们无法摆脱这“脏”,像塞壬这样敏感气质的人,一来就把自己弄得脏脏的,无论是那癣,还是几天未洗的衣物,还是充满了复杂表达,在深夜中放肆地张开每一寸感官的文字。她真的是“有点鲜艳”。

            构成张力的不仅是:被暧昧气息和潮湿情绪时时围绕的那个“塞壬”有甩不脱的、属于一个钢铁工人的极干净、朴素的灵魂(这个灵魂让我们想起史沫特莱夫人,西蒙娜•薇依等一系列对人类命运有启迪意义的女性),而且还来自于这个灵魂所生长的广阔美丽的乡村的土壤。“一坨直溜溜地下去,没有对准圆木柱,咚的一声,难免……如果及时抬臀,兴许可以补救”;以及“后面通常放着木粪桶,里面插放着粪舀,这粪舀以前是木箍成的,后来都换成了冶钢工人的安全帽”——这说的是乡村的厕所。蛆虫,黄色的粪水,猪栏。地上长着蒿草,甚至白色的蘑菇。这厕所,曾经被英国留学生殷海洁形容为“活的”(因为爬满蛆虫,见胡续冬《芳邻国际女文青》),由此带来她哥特式的惊悚表情,在塞壬这里,却是一边如厕一边“专心致志地看连环画小人书”的“蹲着的天堂”。“吃着素素的粮食,拉着干干净净的大便”,——马骅式的“有点鲜艳,有点脏”。

            与塞、马二人相比,五百年前的畸人徐渭《至日趁曝洗脚行》在扬言“不踏世上尘,千有五百朝”之后,描绘污垢极尽恶心之能事,显得尤为刻意。





    3


            她有一种陡然转身的锋芒。在用长长的篇幅描写完姨妈的偷情,表姐的觉醒和她自己的巨大触动后,她的结尾居然是:“有时母亲打扮停当要外出,让我看着弟弟。我会立刻警觉起来,我会连珠炮般地发问,你要去哪儿,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我要替我的父亲,不,是替我自己监督这个女人,我的母亲。”(塞壬:《1985年的洛丽塔》)在一篇描写声音的散文中,噩梦,出租屋,抢劫,查暂住证的警察,年轻夫妇夜半的梆声,凌晨男孩的哭喊,……声嚣一点一点加深,逐渐到达了撕心裂肺的程度,而一瞬间安静下来,“他的办公室很大,装修得冷森、华丽,有两根粗大的柱子立在两边,下一个深台阶,进入办公室的正厅,整个空间像一个地宫,顶吊得很高,以致沙发、橱柜显得小小的,办公桌显得小小的,进入就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坐在桌前。气氛非常压抑,一丝一毫的响动都纤毫毕现,……”就在这样安静的底色中,一个事件孤零零的发生,——有着低沉、短促而残酷声音的老板对年轻、柔弱的下属进行性骚扰。

            “我的头顿时轰的一声”。

             啊她听到了。她恰好听到了。这被广东这个“有点脏”的地方发出的没完没了的声嚣折磨着的耳朵。而此刻恰好是这样的安静。假如整条发出巨大轰鸣的瀑布在一瞬间突然随时间一起停止了,那有千钧的重量压在上面的此刻,是否就是这样的安静着的?

             “我听见那孩子低低地哀求和啜泣,在退却,在躲避,啊,她能躲得过吗?”(塞壬:《声嚣》)





    4


            孟郊的好在病得久,艾芜的好在孤寒健走,废名的好在自言自语,张爱玲的好在恰中鹄的,塞壬的好,——在突然转弯。

            她总是这样。露天料场中广阔而有几分复杂,复杂中又透着单纯的人际,不得不“被下岗”,菊的命运,林的命运,这是一个时代的宏大主题了。可是跟那个电工有什么关系呢?

            有的,有。到了那个部分,那一个人就呼之欲出了。你在读到那段之前,根本无法预料到“电工”的发生。也许作为男人,在那个部分结束之后,仍然无法想清楚那个电工出现的逻辑。可是,——这是一种“不得不”的逻辑,一个女人的逻辑,按照这个逻辑,尽管连自己都无法预感到“电工”的发生,但当发生之后,便会恍然大悟:就是这样的。

            命运就是这样的。人生就是这样的。她的人生,……当然是。炽热的内心拥有无尽的力量,马上便会有出其不意的事情发生,谁能有什么预感呢?当然是。






    5


            我最喜欢的塞壬的几篇文章是:《转身》《羊》《声嚣》《沉默,坚硬,还有悲伤》。



    6


            当说到命运时,“什么我都有预感”。(王菲《暗涌》)

            这种强烈的悲伤有时会控制一个女人,关于“命运”,塞壬经常说:薄薄的命运。河水一样的命运。



    7


             最后,我想说,其实她和我太过不同。塞壬有一次说我,“干”,说我的小说很少写到爱情,也很少写到性,人与人之间毫不相爱,甚至毫无关联。

             啊,这一切的反义词就是我要送给塞壬的:她是如此潮湿,有温度,陷入式地对待一切感情,毫无遮拦地爱着乡村、料场、弟弟、母亲、婶娘、堂妹、曾经并肩作战的师妹和萌生情愫的师兄、仅是普通同事却在被侮辱与损害的职员、广深线上满怀疲惫的过客、度过短暂同居生活的前任,一同长大的三个精神分裂的女人,半夜啼哭的男孩……她的爱强烈而广阔,沁人心脾又痛彻肺腑。她是一个有体积、有速度,扑面而来的塞壬。她是有血有肉,迎面把你撞痛的塞壬。你确定她需要爱,因为她能给出许多。我曾同她说许多话,我看过她写的许多字,我没有见到过她,我没有触到过她,但她的气息、热度和力量都是我熟悉的,就像她一分钟前刚刚离开我的拥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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