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我年轻时用刀子刻下的名字(10首)
- 作者:谷禾 更新时间:2018-05-03 09:19:33 来源:原创 【字号: 大 中 小】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537次
绝顶论
……众山之上,不再有
更高的存在
唯星空,白云,空虚,和厌倦
一种伟大的荒凉
所谓江河
不过泥丸。所谓古今,亦不过弹指间
你看那千仞悬崖,如刀砍斧劈
等待着英雄纵身一跃
从一张滴墨的宣纸上,那诗的落差
与你的短暂的晕眩
构成了古老汉语的神性
继续向上,一只鸟在暮色里
怀抱经书疾飞
再向上,就剩一颗秃头了
你唤之太空,唤之寰宇。偶尔也称之绝顶之人
——唯一的白发,飞流直下三千丈
2017
传说
泪水流到半路,卡在了眼眶
剜出一坨坨盐
有人说来自舌头,有人说来自大海
眼睛里接着落下灰烬
灰茫茫,无边无际
落上每个人的脸颊、身体、道路、荒野
这一次,不再有人
去关心它的源头,如同灰烬
不关心灰烬
2016
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
我记得多年前的一个夏日
练沟河两岸的麦子已经收尽
一垛垛麦秸,在暮光里
如蘑菇生长,又如初堆的新坟
我去村子里看望老去的父母
在一段土坡路上,相遇了陷入泥泞的拖拉机
拖拉机上坐满了出远门的农民
他们长着比我憨实的笑脸,黧黑的面皮
我帮他们一起用力
把吐着黑烟的拖拉机推出泥泞
他们问我从哪里来,热情地邀我
与他们一起去耶路撒冷
他们说那儿是耶稣的家乡
他复活后一直与上帝生活在那里
那里才是人间天堂
坐着这拖拉机,天黑前就可以到达
他们扶老携幼坐上去
唱着上帝的赞美诗
在我的注视下,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晚霞里
2016
烧树叶及其他
在一本诗集里,露易丝•格吕克
三次写到烧树叶
第一次是一个农工,他选择早晨
把那些树叶搂成堆,点燃了
我能想见树叶沾带的浓重夜露,更多烟雾升起
死亡为新生命腾出空间
大地变得空无
火焰熄灭后,他清扫灰烬,像清扫失败的人生
第二次烧树叶,农工仅以背景存在
而树叶的秘密火焰
噼啪燃烧起来,为了自由而挣脱
火苗扑向石头和瓦砾
上升,旋转,散开,死命抵抗,又放弃
在冬天到来之前
在农工的注目下,用自焚诛灭了自己
第三次简单多了
更多的叶子,死亡,枯干太久
火焰加快了速度
一俟烟云散尽,世界瞬间广阔起来
烧树叶的孩子
看叶子燃烧,一小片大地
在有限的时空里,成了灼烫的焦土
他通过短暂的死亡仪式,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礼
也让树叶,进入恒久的宁静
2016
杀了——
“……杀了吧——”我老娘
语气平静——
她指的
是一只此刻正昂首阔步
引吭高歌的公鸡——它有雄健的身体
一身发光的羽毛
曾几何时
一个鹅黄色的小绒球儿
在她的身前身后
滚动。敏捷地
捕捉更细小的虫子,一点点膨胀起来
有一次它突然跳上围墙
对着升起的太阳
歌唱起来,一遍遍的——
……一个乡村的帕瓦罗蒂
但它终归是一只公鸡
盘中的美餐
我老爹手起刀落,它鲜血喷溅在门前水泥地上
绽开一朵朵梅花
它继续向前冲,慢慢不再抖动——
这故事发生在暑假
当我带儿子
从城里回到乡下
“杀了吧——”成为爱的仪式——
一次次
在简陋的院子里举行
我和儿子的目光
紧盯着,透风的篱笆墙上的天空
“老娘。老娘——”我儿子戏谑的撒娇声里
另一个女人
越来越接近我老娘的样子。但你看吧——
她此生,已无鸡可杀……
2015
树疤记
我见过的每一棵树,都留有
大小不一的疤痕,
我从没想过它的来处
和去处。你说它得自风雨,
我不信,却无法举证。
蚂蚁也不信,它爬上去,小心地
探测,一点点地,
进入疤痕内部。出来时,
却生出了明亮的翅膀。也许它有
甜蜜的黑暗,我不曾啜饮,
但它一定也有秘密的疼痛,孤独,
自我治愈的本领。一块块
疤痕,并不影响
树木生长,而且愈多愈茂盛。
我见过一片树叶上的星空,
以及它内部的浩瀚。
一块疤痕,有时流出清澈的汁液,
也有做了蚁穴。但冬去春来,
依然生出新枝,绿荫。
对着疤痕哭泣的女人,疤痕记住了她,
也在她心上留下疤痕。
我年轻时用刀子刻下的名字,
如今也变成了
旧疤痕,随树生长,
一次次地,把我从梦里喊起来,
坐到灯下,忆及从前,
低头时,看见数不清的疤痕,
又从骨头深处泛出来。
2015
老王来访
咖啡馆转让后,我许久
没见过老王了。
前天下班回家,我又在
公交站遇见了他。
他一边走,一边抽烟,
女儿挽着他胳膊。
去市场买点菜,老王说,
回头去你家坐坐?
我点头,说在家等。
但第二天一早就出了门,
回到家已半夜时分。
我女儿说,白天有人找你,
一个老头儿,和他女儿,
来了两次。上午一次,
我说你不在家,他们走了
下午一次,我没开门,
说你还没回来。你打个电话
过去吧。我支吾着,
进了自己的房间。
——老王又来敲门了,
在睡梦中,我赶紧趿上拖鞋,
去给他开门。他淡淡地,
站在门外,和我聊了一会儿。
从梦中醒来,我打定主意,
天亮以后,过去向老王道个歉。
他离我不远,喊一嗓子
彼此也能听见。只是不知道
他在不在家。但我没想要打电话,
你知道的,我没老王电话。
老王也没我的。
2014
刀子和刀子
刀子和刀子,对坐在堂前
隔着一杯好茶
听到彼此的心跳
这时候,刀子的光芒还敛在鞘里
但月光唤醒了它,让它壁立三尺悬崖
生出了问斩流水的决绝
抽刀,挥过去,握刀的手
电光火石地抖了一下
只一下,千丈白发从空中落下来
刀子又坐回了,端茶近唇
吹了吹灼烫的涟漪,轻轻抿一下
从此消弭了踪影
刀子飘然离去的一刻,不再光芒护体
恍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回望一眼空荡的堂口
它败给了另一把刀子,也还原了
一座刀子的废墟
2013
鲜花宁静
鲜花开在那里。鲜花
宁静
鲜花开在草原,河谷。鲜花
开在山坡
鲜花开在孩子和羔羊的眼睛里。鲜花
——开在墓地
风吹……风不吹。鲜花,如此宁静
大地缈远。天空无限
活着与死去的人,一次次从芳香中走过
2013
父亲回到我们中间
春天来了,要请父亲回到
我们中间来
春天来了,要让父亲把头发染黑
把旧棉袄脱去
秀出胸前的肌肉,和腹中的力气
把门前的马车
在我们的惊呼声里,反复举起来
春天来了,我是说
河水解冻了,树枝发芽了
机器在灌溉了
绿蚂蚱梦见迷迭香花丛
当羞赧升起在母亲目光里,一定要请父亲
回到我们中间来
要允许一个父亲犯错
允许他复生
要允许他恶作剧
允许他以一只麻雀的形式,以一只跛脚鸭的形式
以一只屎壳郎的形式
或者凭着浪子回头的勇气,回到我们中间来
春天来了,要允许父亲
从婴儿开始
回到我们中间来
要让父亲在我们的掌心传递
从我的掌心,到你的掌心,她或者他的掌心
到母亲颤巍巍的掌心
春天来了,要让他在掌心
传递的过程中
重新做回我们“披头散发的老父亲”※
※引自张执浩《高原上的野花》
2012
谷禾,1967年出生于河南农村。著有诗集《飘雪的阳光》《大海不这么想》《鲜花宁静》《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和小说集《爱到尽头》等多种,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2012)“《诗选刊》最佳诗人奖”(2013)“扬子江诗学奖”(2015)“刘章诗歌奖”(2016)“第五届《芳草》汉语诗歌双年十佳奖”(2017)等奖项,现供职于某大型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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